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 |
五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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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們消失在濃墨似的夜色裡,謝平又癱倒在板牆根下,頭疼得要裂開來。他向車間裡爬去。他知道,那裡面有一個完全用耐火磚砌起的炕爐,炕寸板用的。他爬到爐子跟前,讓自己貼住依然還散發著微溫的磚壁,慢慢坐下來。他不能讓自己凍死在場部。剛離開駱駝圈子,還沒到上海,為什麼要死?我錯了嗎?真錯了?全錯了?謝平閉上眼。背後的那點溫暖使他全身每一個節骨眼裡的疼痛、酸澀、疲倦都發作了。我錯了嗎?他抽泣。我全錯了嗎?疼痛又使他劇烈地抽搐起來。他真想在自己手背上再狠狠紮一刀,讓血就這麼流盡。他真想把自己釘在這高大的板牆上……耶穌不就是這麼被釘死的嗎?耶穌死,拯救了人類,我能拯救誰? 拯救你自己吧…… 又一陣劇烈的疼痛,叫他深深弓下腰背,用力抱住蜷起的雙腿,彎倒在地。他強迫自己不呻吟。他強迫自己什麼也別去想,抗住這一時的疼痛,抗住這一時的軟弱……沒過多大一會兒,凍在臉盤上的血漿,癢癢地開始融化了…… 秦嘉這兩天正請了個游方的陝西木匠在家打家具。到月牙兒拱上樹梢頭,她麵條擀得,水也開了;叫木匠收了傢伙,這頭便搬出面梢子、蒜泥、辣糊、醋跟黃醬,還有一盤粗粉條拌蘿蔔絲,兩條蒸鹹魚幹,擺整齊了兩雙竹筷,篩上兩杯白酒,讓自己的老頭陪著那木匠,由他們自便。她呢,忙又去安頓玩得跟泥猴一般了的宏宏,而後,才端起堆尖兩海碗麵條,進了裡屋。 齊景芳眼泡腫腫的,依然托著下巴,胳膊肘支在床前的桌子邊上,呆呆地看著窗外的院落。 「來來來,嘗嘗我的小刀面!」秦嘉撂了塊濕毛巾給齊景芳,叫她擦手。 「我……真不想吃……」齊景芳說。 「幹嗎呀!犯得著嗎?放著撈麵條不吃,那才傻呢!」秦嘉瞪了她一眼。齊景芳勉強地笑了笑,拿起濕毛巾象徵性地擦了擦手指尖。秦嘉又去院子裡收拾了刨花鋸末碎板塊,留著以後生爐子;在楊樹跟前尋出一瓶白膠,把滴到瓶口外沿來的一點膠液用手指刮回瓶裡去,用心旋上瓶蓋,帶到廊簷下窗臺上;又在木匠跟前張羅了一陣,回到裡屋,見齊景芳用筷尖慢吞吞地沒挑了幾根麵條吃,還在呆看著那由於月色越發明亮而藍得有些暗白的夜空,便「嘩」地拉上窗簾子,抄起竹筷,狠勁在齊景芳碗裡攪了幾下,把面梢拌勻和了,把面碗重新推到齊景芳面前,啐道:「還想那姓黃的畜生呢?」 「不是不是……」齊景芳眼圈紅紅。 「唉,你呀……」秦嘉眼圈也紅紅,便在炕桌對過,盤腿坐了下來,「噯,那姓黃的,會不會……吃了這些年苦,又有了家小,真改邪歸正,悔過從善,想做點好事了……」 「你信他!」齊景芳擰過臉去,啐了一口。 「萬一要是真的,他能替謝平推翻了那份材料,也叫謝平走得沒後顧之憂。」秦嘉小心翼翼地試探齊景芳。 「就是要推翻,也不求他不靠他。不是他,謝平能到今天這一步?我……我……」齊景芳哽咽住了。 「他有責任。但這十四年,也不能全賴他……」秦嘉長歎一口氣。 「好。他好!」齊景芳一撂竹筷,起身下炕,沖門外走去。秦嘉摟住她,看她氣得臉上由紅變白,呼哧呼哧直喘粗氣,心裡也不免難過起來,便低聲說道:「我也沒說他好。得,咱們不求那『畜生』,不靠那『畜生』。真金不怕火煉。咱們相信謝平不會做什麼過杠杠的事……」 這時,秦嘉的老頭敲敲窗戶,叫道:「喂,再給下半斤麵條。人家沒吃夠哩。」秦嘉回手也敲敲窗戶眼,不耐煩地啐道:「我這廂跟小得子說話呢。自己下去。」老頭子敲了敲窗戶,提醒道:「說話,也用不著在大露天地裡。凍感冒了,好玩呢?」「這句嘛,還算個人話。」秦嘉把齊景芳帶到西頭盡邊上一間屋裡,拉亮了燈,去端過她倆的面碗,還給宏宏抓了幾塊糖塊去。 吃罷飯,齊景芳在灶間相幫秦嘉刷鍋洗碗。秦嘉問她:「你最近去了趟駱駝圈子?」 齊景芳答道:「去了。咋樣!」 「去了就去了唄。又咋樣。」秦嘉緩緩笑道,「你不來我這達,我也想不著問你。來了,隨便問問。」 「隨便問問?恁簡單?」齊景芳斜瞟了她一眼。 「有啥複雜的……不就是有人嚼舌頭根,傳閒話……」 「啥閒話?」齊景芳停下手裡的短把掃帚,豎起眉毛問,「說我跟謝平?」 「你倒敏感……」 「十四年來,我一直躲著謝平。這些人還要我咋樣?」 「那你就應該躲到底!你十四年都躲了,都熬過來了,你又犯什麼渾?你又跑駱駝圈子去幹屁?」 「我的相好在那廂!」 「可人家說你是奔謝平去的。一直到現在,場部還有人說,十四年前,你上衛生隊刮掉的那個孩子,不是那個姓黃的,而是謝平的。」 「我還後悔不是謝平的呢!隨他們咋說去!這回我上駱駝圈子,就是找謝平去的。我想找。我愛找。我就是要找。他們管呢!」 「小得子,你為了謝平,躲了他十多年,你為啥不能再躲他兩天?你讓他太太平平地走了算了,別再給他添麻煩……讓他一切從新開始。他……需要從頭來起……」說到這裡,秦嘉眼角裡便閃爍出兩顆滾燙滾燙的淚珠。齊景芳的心也顫動了。 過了一會兒,齊景芳說:「得想辦法通知謝平,他到場部別讓黃之源碰見了。我總覺得,姓黃的是不想放過謝平,來找碴兒的。」 「咋個通知法?」 「我想,他到場部,一是投宿你這兒,也可能找別的上海青年家。咱們給場直各單位的上海青年打個電話,讓他們互相傳一傳,見了謝平讓他趕緊先上這兒……」 「行。」 「別跟他們說,我也在你這兒……」齊景芳紅著臉叮囑道。 「那自然。」秦嘉會意地笑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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