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五十八


  秦嘉在看守所被拘押了十四個月零七天,放出來後,又被免去場子女校副指導員職務。後來場幹部股、組織股股長找她談,當年的陳助理員、現在政治處的陳副主任也找她談,說只要調換個單位,還準備使用她,比如到加工廠當車間副主任。「那也是個副連職的,等於平調。怎麼也沒怎麼你……組織上還是很愛護你們這些知青幹部的……」陳副主任伸出一根黑黑肥肥的手指,點定了秦嘉的鼻尖,溫和地笑道。但她不幹。要麼還留在子女校當她的副指導員,要麼什麼也別幹。談多次,也不讓步。陳副主任歎口氣說:「那好,你挑吧。除了子女校,你挑吧。隨你挑個單位。」她挑了油庫,當個不起眼的管理員。油庫離她家近。

  打電話得上油庫辦公室。她倆出了院牆門。雲層灰黯,低低地壓著地平線,灑出些許鐵青的寒光,使眼前這片荒野更像塊多少日都沒沾水的籠屜布一樣地生冷、陳舊、幹皺……方圓幾裡,除過秦嘉家那片黃泥屋和七八百公尺外的那個油庫,便再找不到一處人家。秦嘉還是去年在這片黃泥屋中間蓋了一趟五大間磚牆瓦屋。坐北朝南,還安了土暖氣。高臺階。六根廊柱全刷上了朱漆。這叫氣派!花的全是自己的錢,跟政委住的那小院真有所不同。

  打完電話,在回家的路上,齊景芳親熱地挽著秦嘉的胳膊,拿臉貼著她肩膀頭,真誠地說道:「秦嘉姐,真多謝您了。這事,沒您出頭,還真不行。」

  秦嘉笑著揶揄道:「跟我扇這馬屁話!我要你說?謝平是你什麼人?要你替他謝我?」

  齊景芳紅起臉,白了秦嘉一眼,笑嗔道:「你!跟我耍貧嘴!燒你嘴皮子!」

  秦嘉笑笑,再沒續下去跟她鬧。她早知道小得子心裡沒能把謝平撂開了。有一回,她幫齊景芳翻曬舊衣服,從箱子底裡翻出一頂男人的舊皮帽。齊景芳不讓她細看。她繞到床那頭,匆匆翻開帽襯,見裡邊是謝平的筆跡,寫著他的姓名、單位。(那時農場裡的知青,都有這習慣,學軍人,在帽襯裡上寫上自己的名字、單位和年月日。)看日期,是謝平離開場部前戴過的帽子。她問齊景芳:「你藏起他的舊皮帽幹啥?」齊景芳紅起臉,奪過帽子,只回答了句:「你別管!我愛藏!」她還問過她:「你心裡既然放不過他,乾脆找他去嘛!」齊景芳蒼白了臉,縮起身子,躲一邊去不做聲。她那副黯然失神的模樣,搞得秦嘉再沒敢這麼問過她。

  回到家,過十點鐘了。秦嘉留齊景芳母子住下,把老頭趕到兒子屋裡去(兒子是老頭前妻生的)。在那廂的床邊給他臨時加塊床板,抱去他的被褥,另從被褥裡給齊景芳母子抱出一床乾淨的碎花灑紅點翠、孔雀藍打底、攢心大繡球圖樣的八斤細洋布面子被褥,跪在鋪上,用笤帚疙瘩細細掃過床單,拍松枕頭,鋪好床,打來水,讓齊景芳母子洗臉洗腳,說:「孩子都打盹兒了。你陪他先上床。」齊景芳想推拒,秦嘉那頭已經在給宏宏脫開衣服了。

  待眠下了宏宏,齊景芳脫掉棉襖棉褲,捋起那粉紅色的棉毛衫袖子,絞起把熱毛巾,抖散去毛巾上灼人的熱氣,先大面上抹了一把,而後順著尖下巴頦,向右耳後根使勁擦去;再低下頭,撩起頭髮,擦後脖梗,而後再把毛巾浸濕,細細地打上肥皂搓過,讓屋裡彌漫廉價香皂的氣味;再絞出一把,倒到左手上,去擦左邊的耳根和左邊的後脖梗;最後絞出第三把,抬起下巴,使勁地擦頸子,直搓到白皙、圓潤的頸梗和臉面泛起淡淡的紅。住了手,人都咻咻地細喘起氣,才覺得過了癮。秦嘉笑了。齊景芳問:「笑啥?」秦嘉去疊她撂一邊的襖褲,答:「沒笑啥……」其實她心裡羡慕:這小得子,幹啥都恁有滋有味。真叫人心愛。

  洗過臉,齊景芳便把水倒到腳盆裡,又摻上點熱的,端一邊去洗腳。雖說在秦嘉屋裡,脫襪子時,她仍然背過了身去。秦嘉倚在門框邊一動不動地出神地看她用腳背在水裡互相搓擦。水嘩啦嘩啦響。兩隻手支在板凳邊起,豐滿的上身一撇一撇地晃,叫那圓實的胸部在繃緊的棉毛衫裡誘人地波動。烏黑油亮的短髮拂著脖梗和耳廓,彎起一點尖,在腮邊摩擦。那勻停修長的腿,同樣被棉毛褲裹緊,顯出它的壯實和活泛。齊景芳大約感覺到了秦嘉這久長的熱辣的注視,便抬起頭,用濕漉漉的手背撩起滑落到腮邊的短髮,下意識地用一隻光腳挑起腳布,輕輕掩住另一隻細嫩肥軟的腳背,啐了秦嘉一口道:「看啥?你沒有?還緊著看!」

  秦嘉寡淡地笑了笑,輕輕歎口氣道:「名不虛傳啊!小得子,你確實漂亮。」她倒換一隻腳站著,把雙臂抱在懷裡,說道:「景芳,有句話,我一直想問問你。今天就咱姐倆,關起門來說悄悄話。你別見氣……」

  「啥!」齊景芳擦腳,抬起眼皮反問。

  「你喜歡過那個姓黃的傢伙嗎?人家說,謝平事先警告過你,叫你別跟他太接近了。你不聽。那天晚上都十一點多了,你還是拎著暖瓶上那傢伙屋裡去了……」

  齊景芳擦乾腳,踩住盆邊,緩緩轉過身,把腳布晾在椅背上。秦嘉勾身到床底下,揀出一雙她自己的海綿底拖鞋,撂給齊景芳。齊景芳把腳探進拖鞋裡去以後,並沒起身,只是用腳尖把腳盆輕輕推到一邊去。「謝平沒警告過我。他那時……還只是個『大孩子』,跟我一樣,哪懂得恁些……他倒是用心聽過生理衛生課。但他哪想得到人會那樣去運用這些『常識』……」齊景芳刻薄地苦笑了一下。「不過,我……確實對黃之源有過意思……你別吃驚……」齊景芳平淡地說道,「他很有能耐。那麼年輕,就在林場大拿,叫我們場長政委都圍起他轉。我一直羡慕這種人。他待我好,總能看到我的長處。不像謝平那樣,老在提醒我、教育我,看到的總是我的缺點……謝平老想『保護』我,可在這世界上,最需要別人『保護』的,恰恰是他自己。他一直看不到這一點。有時,跟他在一起,我真感到乏味……」

  「可你咋又老撂不開他?」

  「是啊……我也常常這麼問自己。為什麼……為什麼,我老也撂不開這個老也長不大的『大孩子』呢?」

  「你說謝平是老也長不大的『大孩子』?有意思。」秦嘉笑道,「你從什麼時候起就有這種想法的?」

  「那年,在場部……也許還要早。從上了火車見他第一面起……我就想,我准能做他的『小媽媽、大姐姐』……」

  「不要臉!那時候你才多大?還不到十七吧?」秦嘉笑啐她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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