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五十六


  「秦嘉就比你強!她出來為那十二個代表說話。就為了這一點,她也被拘留過。後來那十二個人放了,她還被押了半年多,說是審查她。一直到今年上半年,她的問題才重新得到處理……」

  謝平不知道秦嘉也捲進這件事裡去了。

  這時那兩個一直不肯露臉的人從木楞堆後邊走了出來。而且還不止兩個。走近了,謝平才看清,都是試驗站青年班的夥伴。龔同芳、杜志雄、馬連成,還有「阿憨」徐明華。他們手裡也拿著棍子。

  「你們……你們……你們也是來打我的?」謝平鼻根酸了。幾根短木棍慢慢低垂下來。

  「鎮華呢?」謝平問。

  「他回上海了。」龔同芳答道。

  「還走了誰?」

  「裴靜靜、樂文珍……」

  「阿憨」徐明華走了過來。當時動員青年到農場,里弄裡連徐明華這一號智力低下的也沒放過。家長願意甩包袱。里弄裡為了湊數字。謝平當時忙於在外參加各種各樣的座談會,介紹動員的經驗和自己思想轉變的體會,忙於在萬人大會上做典型發言……到編成「中隊」時,才發現,名單裡有徐明華。這次徐明華本可以「病退」返城。但在此前,他跟一個四川女子結婚了。那四川女子盲流到羊馬河,為了急於在農場落戶,就跟徐明華登了記。婚結罷,戶落上,成了正式農工,有了固定工資,她便一個勁兒地虐待徐明華,逼徐明華跟她打離婚。開始,徐明華不肯離。「阿憨」曉得,他再找個老婆是幾乎沒有可能的了。

  他別的方面能力低下,但還是曉得愛女人。到「返城熱」起,政策下來,政策杠杠中又有一條,跟非上海籍女子或男人結了婚的,不得返回上海。這時,在夥伴們的勸說下,徐明華同意離婚了。那四川女子又不肯離了。她說,要離,可以,拿兩千塊錢來,賠償我的「損失費」。徐明華破破爛爛一身,都不知料理自己,哪來恁些錢?那會兒謝平在班裡,謝平替他管工資。謝平走了,計鎮華替他又管過一段。後來,青年班解散,站長親自替他管。到「文化大革命」亂起來,他就沒人管了。原先存下的錢,也不知咋花了。那四川女子說的這句話是事實:結婚那天蓋的新被子,還是她想辦法去弄來的。她實在是想逼他伸手向家裡要。徐明華的父母原先倒是在洋行裡做過,香港滙豐銀行裡還有一筆存了三十幾年沒動過的款子,拿兩千塊把兒子「買」回去,在他們,等於剔牙縫呢!但二老就是不肯出,怕再背上「阿憨兒子」這包袱。那四川女子咬咬牙,一腳把價碼跌到五百,徐明華家裡還不鬆口……

  「儂叫我以後哪能辦?儂講!儂講呀!」徐明華傻乎乎地鼓圓了渾濁的眼珠,揮動短木棍,朝謝平叫道。

  他穿著的破棉襖,兩個肩頭都咧開了口子,灰生生的棉絮從口子裡齜出來,隆起多高。如果不是腰間有根草繩束起,這些破棉片就難以在他肩背上裹得住了。

  「儂叫我們以後哪能辦?」徐明華板起臉吼道,沖過來。

  「當心!他手裡有刀……」一個小夥子叫道。

  刀在謝平手裡顫動。

  刀。是的。我手裡有刀。我拿它對付過瘋狗,對付過餓狼,對付過像撅裡喬那樣人群中的「畜生」,用它剝過多少黃羊皮、狐狸皮、兔皮、狗皮……有六年的夏天,我帶人挖大渠。有五年的冬天,我帶人架電線。十來年的春天,我帶人接小羔羊。我好幾次帶人護送馬群,長途跋涉,把它們送上火車……十四年,我一直帶著這把刀。這是你給的,杜志雄。那些年,你一直叫我「謝平阿哥」。只要我手裡有刀,老馬、小杜、小龔、明華,還有你們……我相信,你們誰也近不了我的身。但我不能用刀對付你們。你們是我的夥伴,我的兄弟。你們是我動員來的。我帶你們到了農場。今天,我無法帶你們走。我愧對你們。如果,你們因此要跟我算帳,我願意代所有有關的人,來接受你們的清算。

  打吧……

  謝平把刀「噹啷」一聲撂在地上。然後,解下腰裡的寬皮帶。皮帶上還帶著刀鞘。那銅的帶五角星的環扣在夕陽裡隱隱閃亮。他把皮帶、刀鞘也扔在了地上。而後,他轉過身去,把兩隻手高高舉起,貼在了牆上。

  先撲過來的是徐明華。他揪住謝平的頭髮,一往牆上磕,大聲叫道:「儂叫我哪能辦!儂叫我哪能辦……」接著,那些人都撲了過來。唯有杜志雄、龔同芳、馬連成,在盡後邊站著、抽泣著……

  打吧……但我還是要說,我沒有騙過你們,我沒有出賣過你們,我不是你們中間的「叛徒」。我還是要說,那時候,當我像傳教士那樣,走進你們家所在的小弄堂,走上你們家陡直的木扶梯,彎著腰走進你們家的小閣樓,一番又一番地勸說你們的爹娘兄姐,放你們來農場,我是虔誠的。我相信我自己所說的每一句話。我是決心要實行自己說過的每一句話的。我的媽媽,我的姐姐,我親生的媽媽,我同胞姐姐可以作證……她們都跪在我面前,求過我,叫我別出這個頭,可我……

  打吧……

  想看看我的血嗎?

  它不髒……

  謝平慢慢倒了下去。兀然間,他覺得太陽很耀眼。木楞堆很燙。腳下的雪地裂開一道很深很藍又很紅的口子。他躺在牛牛車上,往下沉落。沒有底。牛牛車又在走著,在鋪滿卵石的河灘裡走著。他看見藍天在牛背上升高,看見太陽在藍天上熔化。他看見乾旱的退化的草原在燃燒,看見地平線上桂榮在向他跑來。別過來,他們要打你的。他向她叫道。但她不聽,卻叫著:別打了。別打他。他是我的人……他是我的人……我的人……

  八點多鐘,天黑透後,那個為首的小夥子帶著兩個人又來過一趟。他們拿木棍撥撥謝平,聽見他呻吟了兩聲,還用手電照了照他。他們帶來一卷繃帶、一團藥棉、一瓶紅汞、一小袋消炎粉。他們要替謝平包紮。謝平推開了他們。借著手電筒的光,他撲過去,摸著刺刀,對準了他們,叫道:「走開!你們給我走開!」他用背支住板牆,才能半站起。額角上淌下來的血糊住了他一隻眼,凍在臉上,成了冰坨和痂殼,使半邊臉板結得難受。他搖搖晃晃地讓自己站穩了,翹起刀尖,對他們吼道:「所有的賬你們都算了。別來發你娘的假慈悲了。滾!誰敢再往前走一分,我就捅了誰!老子這把刀是喝過人血的!滾!別來找十四年前的謝平了!」他拼命地吼道。

  他們向後退去,把他的行李歸齊在一堆,又把繃帶、藥物等都放在行李上。再用手電照住這些藥,一動不動照了好大一會兒。好似在對謝平說:「東西都在這兒。對不住你了。你自己好生保重吧。」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