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五十三


  于書田奪他肩上的行李說:「你騷包個啥呀!到桑那鎮還有好幾公里呢!」

  搭車得到桑那鎮。那是個只有七八戶人家的「小鎮」。一條土路。一家商店。一個郵政代辦所。一根生銹的風向標。

  謝平一把攥住于書田的脈門,對他說:「你和渭貞嫂子的喜酒我喝不上了。到時候,從信封裡寄塊喜糖給我甜甜嘴。桂榮那兒有我上海家的地址。」說到這裡,他覺到老於的手腕顫抖了。謝平鬆開了它,倒退著向高包下走了五六步,而後站住。在心裡,他向依然在風雪中目送他的大夥,深深地鞠了個躬,也磕了個頭,然後一擰身,向桑那鎮走去了。

  老爺子再沒肯見他。

  桂榮呢,一直跟在送行隊伍的最後,跟淡見三、齊景芳走在一起。那天從一百零五公里取了行李回來,桂榮不肯回家,說啥也不肯下爬犁子,只是問:「你走了,還會來接我嗎?」謝平說:「在上海混好了,就來接你。」「那混不好呢?」桂榮緊著問,臉頰上還掛著晶亮的淚珠。「我沒有理由混不好!」謝平說道。「萬一呢?萬一……」桂榮叫道。「混不好,我沒這個臉來接你。你舅爹也不會讓我帶走你。」謝平說道。「那你就不要我了?」桂榮叫道。「如果真的是那樣了,也不是因為我……」謝平沉重地說道。「你騙人。你不會再回來了……」桂榮撲到他懷裡,使勁兒晃他,用頭撞他。謝平由著她哭了一會兒,而後捧起她被淚水濡濕了的臉蛋兒,輕輕地吻著,吮去苦澀的淚水,對她說:「你跟我來。」他把桂榮帶到幹河灘坡腳下。那裡扔著一些廢鐵件。他伸手去抓一根斜斜地戳起的鐵棍。桂榮不明白他想幹啥,忙推開他的手,叫道:「別碰它。要沾掉皮的。」是的,在這零下二十多度的夜晚,手一碰這鐵傢伙,就粘在上邊了。

  但謝平還是抓住了那鐵棍,而後用力往後一扯,手心上的一塊皮便留在了鐵棍上。桂榮忙去抱住謝平,血流了她一手。謝平對她說:「你看到了嗎?我的血到底是紅的,還是黑的……」桂榮心疼地把謝平的手捂到自己懷裡,貼緊了他站著,再不言聲,只是抽泣……後來,她跟他回到小屋裡。謝平去點燈。她只是低頭在床沿上坐著。後來看見她慢慢摘下頭巾,脫了氈筒,又脫掉氈襪,揀去襪筒上沾著的乾草屑,光著腳跪起,把它們烤在火牆上。而後……而後,他看見她解棉襖扣。頭像遭了霜打的茄子,深深地低垂著。她脫去了毛衣,又解褲扣。這時謝平才明白她想向他表明什麼。他渾身的血都湧到太陽穴裡。

  他覺得自己好似著了火一般,在那灼人的熱浪裡,微微地搖晃。一種強烈的感動和嚮往,壓迫得他透不過氣。黑暗中,桂榮的毛衣摩擦著化纖的襯衣,打出電火花,「吱吱」地響。她又一次跪起,光著腿,疊齊了棉褲、毛褲、長襯褲,壓到枕頭底下。她一支一支地取下髮卡,把它們放到窗臺上。她做這一切,是那樣的從容,舒緩,毫沒半點的窘迫做作。是的。她只是要表明……要表明……要表明那只有這樣才能表明的心跡……而後,拉過謝平的被子,臉沖裡,躺下了。不一會兒她像發了高燒似的抖動,雙手緊緊抱住自己的胸部,把臉埋進被子裡。身子側轉蜷曲起,收緊的腿面都貼住胸口了。由於顫抖,她甚至低微地呻吟起來,嘶嘶倒吸涼氣……謝平吹滅了燈,在床邊坐了好大一會兒。而後,他輕輕地撫摸著她圓潤的肩頭,扳轉她身子,長時間地把臉埋在她只穿著一層薄薄的棉毛衣的胸口裡。

  他等待自己鎮靜。但那兒是那樣的溫暖、柔軟。他尋找。他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麼,以至他衝動地把臉轉向她尖突翹挺的乳峰時,桂榮激烈地掙扎了一下,他才吃了一驚,惶惶地鬆開了她,忙退回到窗前……後來,他幾乎要用額頭把窗框抵斷,才算控制了自己,沒再向桂榮走近一步……是的,他不知今後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麼樣的一幅圖景,他不知自己將來還有沒有這個能耐返回駱駝圈子,從老爺子手裡將桂榮接出去。回到上海的那許多青年,並不是每一個都重新找到了好日子。這一點,他早聽說了。自己這一生裡,從沒欠過別人什麼。眼面前,自己要走了,他更不能欠下什麼,尤其不能欠下桂榮一筆無法償還的債。她叫過他「小謝叔叔」,叫過他「謝老師」。他不能這麼對不住她。又過了好大一會兒,確信自己已經冷靜下來,他才走到床邊,抱起桂榮,對她說:「回去吧……聽話……」桂榮伏在他懷裡哭了。隔著衣服,狠狠地咬著他的肩頭……

  我們還能再見面嗎?駱駝圈子……

  你們都將留下。你們中間,除了那些我眼見他們出生長大的孩子,沒一個生來就是這塊土地上的人。你們也是「外來戶」。但你們將待下去。也許就一輩子了。隨著我東去的腳步,我們之間將越離越遠。隔開我們的將不只是那永不消失的紮紮木台高包,不只是駱駝圈子四周那廣袤的黑色的乾旱和板結的退化的戈壁荒漠,也不只是在開發之中的桑那高地本體,不只是那五千公里的空間距離,那烏鞘嶺的寒夜,達阪城上的藍天……不是的,隔開我們的將是一種更遙遠的、更難逾越的一種什麼……我撇下的那部分義務,將加在你們已經夠沉重的負擔中。我說過我要在高地上紮根。我食言了。我對不起你們。也對不起自己。我要加入這返城的大流。我們還能再見面嗎?

  再走出一裡地,謝平回頭看時,高包上只剩下幾個女人和子女校的那幫學生娃娃。他們突然喊叫起來:「嘍囉—— 嘍囉——……」那麼尖厲,那麼悠長,那麼粗獷,那麼高昂……每回喊到尾子上那聲「」字時,便突然往上一挑,兀然煞住。而後又不甘似的再喊出聲「嘍囉——」拖得越發悠長。謝平到駱駝圈子來之後不久,就發現,駱駝圈子的人常愛這麼喊叫。坐在牛牛車上,騎在馬背上,站在幹溝邊上,有事沒事的時候;暴風雨驅趕著壓頂的烏雲向羊群襲來的時候;雨停了,從倒坍的破羊圈裡跑出來的時候,他們都愛這麼吼叫。他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喊叫。

  他們究竟感受到了什麼,觸動了什麼,想召喚什麼,表示什麼,祈求什麼。不明白,這究竟是本能的爆發,還是理念火光的折射返照?不明白……時間稍稍一長,他覺得自己也想喊叫,時不時地對著空曠的四野叫這麼一叫。在這叫喊裡,他感到這就是天,這就是地,這就是永恆,這就是活著和死去……他不能不喊,不能讓自己心底發出的這一陣無法自抑的顫慄和激奮掩埋起來。他只知道,如果連這一聲都喊不出來,不敢喊,那麼自己真的要爆炸了……

  喊聲壓著地平線雄渾地遠去……他再回頭看,高包上沒別人了。在那破羊圈的土牆跟前癡癡地還站著桂榮,在她身邊站著一個戴紅頭巾的女人,竟是齊景芳……

  二十

  我不知道你為何一去不返。

  當烏雲遮蔽了天空,

  我怎能將你追趕?

  我知道,我在這裡已是一無所有,

  這荒原使我感到一片茫然。

  但我要一直等下去,

  等到你回來。

  我要等待你醒悟的那一天到來。

  你不會幸福的——

  當你的心還在徘徊。

  只有當你把心帶回來,

  帶給綠色的田野和我,

  你才會感到歡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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