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五十二


  「沒有明天了。只有今天。只有現在。」謝平立馬把槍口橫過來對住淡見三。淡見三便識相地站住了。

  「今天晚間就給找嘛。」淡見三圓滑地笑道。

  「淡見三,這些年,我謝平從來沒有虧對過誰。你姓淡的今天要誆了我,蒙我,就別怪我姓謝的不是個東西!」

  「給他吧。把通知給了他算了。駱駝圈子少了誰還不行?地球照轉!」齊景芳趁機上前勸道。

  「給!給他!」老爺子失望地吼道。

  「那就打攪了。」謝平說著順起槍口,從地板上拾起滑落下來的皮大衣,走了。

  一個小時後,齊景芳陪著桂榮到謝平的小屋裡給謝平送去了通知。第二天,謝平回道班房取行李。淡見三、齊景芳和桂榮在馬號前幫他套馬爬犁。淡見三勉強地笑道:「祝賀你啊。到了還是走成了。」狠狠捶了謝平一拳。

  齊景芳摟著桂榮,笑著對謝平說:「還不快謝謝桂榮。昨天晚上你走了,還是桂榮盯著她舅爹,把通知要出來的。」

  桂榮卻是一夜沒好睡,想想,哭哭,哭哭,又想想;聽著隔壁舅娘的咳嗽、打嗝、翻身、歎氣,聽著另一壁,舅爹一夜沉重的踱步、磕碰凳腳和摔打茶缸;她想想,哭哭,哭哭,又想想……到天亮前才睡著了一會兒。到這時,眼泡紅腫,嘴唇發黑,臉色蒼白,嚴嚴地包裹在皮大衣和加長的頭巾裡,腳上還套了個男人的氈筒。

  謝平檢查罷馬具,把步槍和兩根用紅柳把子捆紮成的火把往爬犁上一撂,吆著黑馬掉頭,桂榮卻一屁股坐到爬犁上了。

  「你去幹什麼?」謝平驚問道。

  桂榮不吭聲。

  齊景芳推了謝平一把:「你讓她跟你去吧。她還能跟你在一起待多久?」

  齊景芳這麼一說,桂榮低垂著的眼睛裡,刷刷地又淌開淚水了。

  「你多嘴。非惹桂榮再鬼哭狼嚎一通。」淡見三瞪了齊景芳一眼。

  齊景芳便去把爬犁上的乾草拍拍松,墊墊勻實,關照謝平道:「快走吧。要不,回來,就黑天了……」

  吃罷早飯,老爺子把于書田叫去了,也把渭貞叫了去。他端坐在白木圈椅裡,指著早放妥在桌上的一張白紙,對於書田說:「拿去吧。」于書田遲疑地走到大桌子邊上,低頭一看,卻是剛蓋上紅印戳的一張結婚證明。他不解地看看老爺子,一時間竟呆木住了。

  「這兩年……對不住你們了……得罪你們了……」老爺子冷冰冰地說道。

  于書田臉漲得通紅,兩隻手抓著桌子邊沿,不知道是先去拿證明為好,還是再替自己跟渭貞辯解兩句為好。但沒等他想好,老爺子撂下他倆,便出門去了,走到門口,又沉重地關照道:「辦事前,到『飛機場』去看看老趙,去看看他吧,看看他……」說到這裡,他艱難地喘起氣,眼眶裡竟湧起了淚水,而後便一扭頭走了。從于書田、渭貞二人進門,到走,他一眼都不看渭貞,明明是他叫她來的,但他卻一眼都不看她。不想看她。

  等謝平和桂榮回駱駝圈子,天便透黑了。一路上,桂榮一直依偎在謝平懷裡,謝平騰出只手來摟著她。後來她困了,謝平便輕輕把她放倒,枕住自己腿根,又替她掖緊皮大衣。後首,他倆還遇到了一回狼群。那是在拐進敏什托洛蓋大沙包群之後。謝平忽而覺出,黑馬跟神經失常了似的,一個勁兒斜起眼,想往一邊胡楊林裡鑽。

  但那林子不在路上,它又跑得恁快,連過坡也不減速,謝平死勁扽韁繩也不管用。過那上坎,馬爬犁一顛便飛了起來,又噔噔地砸落到凍瓷實的溝坎上,巨大的反彈力把他倆足足顛起有一尺來高。當他倆又重新被砸落到爬犁上時,謝平只聽到自己尾###骨端「哢嚓」一聲響過,立馬,那頭便火辣火辣地疼了。

  他嘶嘶地倒吸了口冷氣,沒顧上去揉,只是撐起點身子,不讓那疼處再跟硬木撐子擦著,又趕緊四處去摸好像不見了的桂榮。這時,他把韁繩拽恁緊,鐵嚼口已經把黑馬那粉紅的肥軟的唇角勒開了口子,勒出了血。血水順著黑馬嘴邊的黃毛滴落,但黑馬還是不肯聽話,還是一個勁想往斜肚裡沖去。真要讓它帶著他倆闖進那綿延數十公里的胡楊林,迷了路,這黑的大風雪天,後果就很難設想……謝平發急了。他用「河南官話」罵那馬:「我操你哥!幹啥呢?想算伙食賬了?」一邊狠狠地又踹了黑馬一腳。他想再不行,就躍身跳下爬犁,跑到馬的前頭去帶住籠頭,來制止它那莫名其妙的失常。這時桂榮卻緊緊撲到他背上,驚恐地叫道:「後邊……」謝平一驚,反手摟住桂榮,迅疾地向後瞄睃去,心呼地往下一墜。操!至少有三隻公狼,過了漫坡那大坎溝之後,不緊不慢地跟定在爬犁子後頭了……

  「難怪……」謝平愧然地看了看黑馬,立即放鬆了韁繩,探過身去,歉疚地像對個老朋友似的拍了拍它。黑馬從小是他調教的,他們一起對付過不少回狼的偷襲圍攻。他的鎮靜,每回總能叫黑馬鎮靜下來;黑馬的鎮靜,也總能幫他擺脫或擊退那些餓狼。剛才應該說完全是自己的暴躁,使馬失了方寸。否則,這時它早該用有力、鎮靜的大走步,跟狼們周旋了。

  「別慌……還是巴音台過來的那一群……跟咱們老打交道的了。對。別慌……穩住勁兒……又該咱們喝狼血了……好樣兒的……悠著點兒……好樣兒的、好樣兒的……」

  穩住黑馬,他鬆開桂榮,抽出一直壓在自己膝蓋底下的蘇式七六二步槍,子彈上了膛,單手端起它,把它舉靠在肩上,準備起。這才笑著去吩咐還在哆嗦的桂榮:「拿火把。也在乾草底下。別慌急慌忙點早了,聽我口令。」並且故意去親了親她鬢髮繚亂的額角,想也叫她鎮靜下來。

  頭狼走到前邊小沙丘上,便等著了。黑暗中,它兩眼閃出熒熒的綠光。風從它乾癟的肚子和尖削的脊背上刮起一縷縷雜亂、細長的灰毛,同時也刮來一股股腥膻難聞的騷臭。僵持了一會兒,它終於忍耐不住了,向右偏了下身子,好似蔫蔫地要率隊回到那茫茫的風雪深處去。其實不然。它是欲揚先抑,突然一聲長嗥,便縱身直撲黑馬的脖梗。這時前後左右圍追堵截的公狼、母狼們,也一齊撲了過來。謝平沖桂榮叫了聲:「點火……」便端平了槍,轟隆一聲,朝頭狼扣響了扳機。

  桂榮把火把夾在腿襠裡,手抖得怎麼也劃不著火柴。劃著兩根,又讓大風給刮滅了。她急得直叫:「謝平、謝平……」

  謝平趁狼們在槍聲的驅趕下,稍稍往沙包兩廂的鈴鐺刺叢裡退縮的空兒,拿過火柴,掀起大衣衣襟,熟練地劃著火柴,雙手捧著它,朝蘸過煤油的火把頭上一扔,火轟地躥起半尺來高。幾分鐘後,緊追不捨的狼們突然放慢了腳步。已臨近紮紮木台高包了,它們嗅到居民點的氣息了。喔,翻過紮紮木台高包,分場部便在眼面前了……

  謝平從爬犁上站了起來,把槍膛裡剩下的幾發子彈,全都扣了出去。他只想打個痛快。他知道,這很可能是自己跟狼們的最後一次交道了。一想到這是最後一次,他就想痛痛快快地嚎一嚎,痛痛快快地放他幾槍。他揮動雙臂,沖著一無所有而只回旋著狼們不甘心的長嗥的荒原叫道:「你們來呀!狗日的!來呀……」而後,他跪了下來,緊緊地把桂榮摟在懷裡,聽著桂榮不絕的咽泣,自己也想哭……

  兩天后,謝平走了。全分場的人都出來送。一百零五公里處的那幾個老夥計也趕了回來。走到紮紮木台高包頂上,他攔住大夥兒,說:「就到這達為止吧。起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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