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五十四


  二十一

  是太陽,總還要升起。我堅信。

  齊景芳帶著宏宏趕回場部,想趁手收拾一下冷落多日了的屋子,趕緊去找秦嘉打聽謝平到場部後的去向。一進土產門市部家屬院的院門,鄰居田順玉出來倒爐灰渣,見了她,便嚷嚷道:「哎喲,大忙人,才回來?這些天裡不知又來過多少輛小包車找你啦。快回你那屋去看看吧。這會兒就有一輛在你窗戶眼哈等著呢!」

  齊景芳這兩年當了推銷組組長,帶著組裡幾個「女兵」,跑克拉瑪依,跑阿爾泰,跑博爾塔拉,跑伊犁,跑獨山子,在門市部忙死了,確也常有坐著車或開著車的人來找她。齊景芳抱著宏宏,急忙從爐灰渣鋪起的路徑上向後頭走去。果然的,在她那屋的窗戶眼跟前,停著一輛很舊的「嘎嘶69」。齊景芳走近,車裡走下一個四十歲左右、窄長臉條、黑皮膚色相、目光和行動都非常老到但又極其謹慎的男人。因為戴著一個髒兮兮的口罩,便認不出是哪方「土地」。倒是帽檐下、口罩上那雙深褐色的眼睛,使她感到眼熟。她以為是來談生意的戶頭,便忙把他讓進屋。車裡沒司機,他是自己開著車來的。這種人一般比較隨和,但又更老到,有其難纏的地方。話說到那七寸頭上,他們還愛動手動腳。齊景芳不是沒遭遇過。這客人倒顯見得老實,一直也不肯坐,只是站著。待齊景芳打發宏宏上老田家去玩,他摘下口罩,齊景芳才看出,卻原來是黃之源。

  「你來……你來幹什麼?」齊景芳一陣痙攣。她剛想要生爐子掏爐灰,便一把抓起鐵火鉤,擰過身來,直瞠瞠地盯著黃之源。

  黃之源跟齊景芳結婚後,在煤礦上當科員。他一直不讓齊景芳要孩子,懷一個刮一個,刮過三個;也不許齊景芳採取節育措施。「我可不能太方便了你這破貨……」他冷冷地苦笑道。婚後不到兩年,他受不了這山坑裡煤礦上的寂寞,他埋怨、尋釁,說這一切都是齊景芳造成的。他為了齊景芳,才毀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前途,毀了自己的幸福,成了個「廢人」,成了一段沒人要的「爛坑木」。他常常不回家住,在辦公室裡搭個鋪。一出差,十天半月,有時個把月也不捎個回信回來。他到林場去哀求過場長政委,在林場老場長面前掩住臉哭,在前妻跟前打自己的耳刮子。幾個月後,他突然告訴齊景芳,他要回「林業系統」了。「你是跟我離,還是跟我走?」他問道。「跟你離!為了我那三個應該活下來而沒能活下來的孩子,我也要跟你離!離!離……」齊景芳撲過去,一邊哭,一邊抓他的臉,把他趕出屋去。齊景芳獨自過了兩年。這兩年裡,礦上的人待她不錯,礦長一家待她更好。她也常去礦長家,幫礦長老伴做針線活。

  礦長家的閨女索性搬到代銷店小屋,陪她住。再後來,礦長吞吞吐吐地向她提出,要她嫁給他的兒子。他兒子是個中專生,一個比她還小三歲的「孩子」,一個總是懷疑別人瞧不起自己的男人,一個整天耷拉著腦袋,坐在窗前的憂鬱症患者。他在紅山嘴的精神病院住過半年,人倒長得還清秀。齊景芳覺得礦長親自開了口,自己不好拒絕的。那「孩子」倒也不胡來,只是抑鬱,不蠻橫。想著婚後好好過日子,也許能治了他的憂鬱,也想自己待在這偏僻的小煤礦上,能得到礦長一家的照顧,也不該小瞧了這一點。她就答應了。先起,那「孩子」待她,倒是百依百順,溫柔體貼。但不管齊景芳上哪兒,他都要遠遠地跟著。有時讓他妹妹跟著,有時求他老娘跟著。他怎麼也不敢相信,齊景芳會真心跟他好。他老是要問齊景芳:「你說,到底是我來勁兒,還是你那位黃科長來勁兒?」他總覺得她在跟人私通,翻她的箱子,翻她的書,翻她的櫃檯、錢盒、抽屜……偷偷地把她棉襖棉褲棉被所有的夾裡拆開來搜。

  發起病來,還要扒光了她搜。起先,她可憐他。她知道,他從小讓他爹管得太嚴。礦長動不動就饗以老拳,管得他出氣也細弱了,總覺得自己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走路都不敢抬頭,快快地走,半道上也不敢逗留;上了學,他就害怕老師到他爹那兒告狀。老師臉上不高興,他就害了怕,就提心吊膽地在辦公室門口轉悠。希望找個機會,去跟老師說上一句:他下一回再不這麼惹老師不高興了。(他總覺得老師的不高興,全是他惹起的。)到中專裡,他的這個毛病更厲害了,連同班的學生幹部也怕。學生幹部借了他什麼書,他也不敢去要回,怕班幹部記恨他。班長寫信,他也總要設法偷出來看看,他怕班長給他爹給班主任彙報他的情況……老師開會,他也要到窗戶根底下去偷聽……搜過了齊景芳,便跪在齊景芳跟前哭,求她別跟人家好。

  她祈望,有了孩子,他做了爸爸,精神會得到寬慰,會自信起來。後來,他們果然也有了孩子。但他的病非但未見好轉,反而變本加厲了。他討厭宏宏,總認為宏宏不是他的。有時,他會惡狠狠地晃著宏宏,問:「告訴我,你的爸爸到底是誰……」有一回,才一歲半的宏宏從托兒所回來,一進門,叫了聲:「爸爸……」他沖過去,用大力扇了孩子一個耳光,吼道:「你的爸爸不在這屋裡……」孩子一頭撞到鐵爐子尖角上,紮開了好長一個口子,流了一臉的血。也就是在那一天,齊景芳抱起宏宏跑到衛生隊,找淡見三。淡見三慌急慌忙把娘倆扶到自己小屋裡,替宏宏處理了傷口,縫了六七針,哄著他睡了,安慰著痛不欲生的齊景芳,頭一回留住齊景芳,在他屋裡過了夜……這得怪誰?難道她就沒有權利為自己尋找一個真正的男人?隨著齊景芳態度的變化,宏宏的爸爸病越發加重。他蠻橫,但只欺負比他弱小的東西——鄰居家的孩子、小狗小貓小雞、礦上的勞改員、長得比他瘦弱的女人……

  齊景芳覺得再不能跟他過下去了。礦長一家也都自覺到對不住她。後來便由礦長親自出面,給他們辦了離婚手續。

  能說這後來發生的一切,跟黃之源都沒關係?

  黃之源摘下皮帽,拿在手裡揉搓著。他在等齊景芳自製住。他來之前,就料到她會發怒的。

  「請你出去。」她開開門。

  他關上門,說:「齊景芳同志,聽我說……」

  「沒什麼可說的……」齊景芳叫道。她不想再見他,不想再聽到他那標準的、悅耳的、渾厚的男中音腔門,不想看到他慣會做出的歉然的微笑。

  「聽著!」他也發了狠勁,咬起了牙關,把皮帽往桌上一摜。「我剛被調到三檯子林場。是去當副場長的。這回沒人幫我忙,是我自己苦幹了這些年,洗刷了我自己。我不是來向你表白我自己。我來告訴你,我到三檯子林場看見有關謝平的一份材料,我要找謝平……」

  「謝平!」齊景芳又一次叫道。你還有臉在我面前提謝平!那天,在西小院套間裡,黃之源強按住她,要幹那事。她求他,掙扎,甚至告訴了他,她喜歡了謝平。她不能再跟別人這樣。她求他……他卻喘著氣教訓她:「謝平能給你帶什麼好?他對你能有什麼用?能有出息嗎?聽我的……懂嗎……聽我的……」十四年過去了,他今天卻還要來提「謝平」!

  「我到駱駝圈子去過,他們說他到場部來了。我想,他到場部,總會要來找你。我得找到他,核實一個情況。也許,我就能把這份材料推翻了,讓別人不能去告他。你要相信我。我們都年輕過。年輕時都幹過蠢事。我不希望別人老揪著我年輕時幹的錯事不放,我也不想這麼對待謝平。你要相信我,我這次來,確實是為了謝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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