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 |
四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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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平又問:「昨晚,我走了,你問過你舅爹我那事了嗎?」 桂榮見謝平神色越發緊張,惶惑道:「問了。也沒跟他怎麼鬧。他老不肯跟我說死,到了是放你,還是留你。我火了。我跟他嚷嚷了兩句,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他要不跟我商量,就私定你的事,我就跟他沒個完……」 「你這麼說了?」謝平連連跺腳。他覺得自己起碼猜到了老爺子忽然反目的一半原因了。 「咋了?我說錯了?我是嚇唬他的嘛。」 謝平垂下頭,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而後對桂榮說:「你沒錯。沒事,回吧。機器動起來,吵死人。回屋去吧。」 「那你呢?」桂榮仍不放心。 「我一會兒就來。」 「剛才小劉說,等駱駝圈子一歸併到福海縣,我們全家都要搬到縣城裡去住。他答應替我在縣城裡找個合適的工作,或許就在他公司裡幹個文書之類的事。我跟他說,駱駝圈子還有個挺能幹的上海老高中生,人也挺好,求他一起給安排在他公司裡。他說可以考慮。要這樣,你還想著要去討回你那通知,還死活要回你那上海嗎?」 「隨你。」 「真的?」 「真的……」 桂榮叫著:「軍中無戲言。大丈夫說話可要算數!」興高采烈地走了。走之前再三叮囑,中午飯,她舅爹把分場所有的班組長以上幹部都叫家去陪客,「他也跟你說過了吧?來的時候換件乾淨衣服。」 「行……」謝平這麼安慰桂榮。但實際上老爺子根本沒通知謝平去陪客,謝平根本不知道還有聚餐這一說。這進一步證實,老爺子的態度驟然間發生了三百六十度的變化。為的啥?自己沒幹什麼對不住他的事!早起不就拉了兩趟柴火嗎?還都是按他吩咐的辦的。即便是跟桂榮的關係,自己也一直是有所克制的,從不敢越份兒去「傷害」他這個寶貝疙瘩蛋。 倒是年輕的桂榮,在他倆單獨相處的時候,總希望能從他那兒得到那種他一直不敢給的更強烈的親熱和愛撫。老爺子輕易不把誰當「自己人」,也不輕易拒誰門外,准有人在老爺子跟前搗了自己。他不安,但又安慰自己:「操!反正我對得住任何人。該死該活鳥朝天!管他呢!」便強壓下一時急湧翻滾而來的心潮,在爐子裡架起梭梭柴火,發動電機去了。 一直到天落黑前,淡見三才帶著機務大組的一個老夥計來換他的班。他用舊鐵桶剜來半桶雪,坐在爐子上化開,草草地洗了洗油手,剛出了機房門,便見司務長老關迎面走來。老關說:「辛苦你一天。走,上家去喝兩盅。你那一份,老爺子吩咐給你留著呢!」「多謝!」中午沒人來請他,謝平已然有氣。他不想再去領「那一份」。但一想,這事,跟老關沒干係,何必駁了他的面子,傷了和氣?便還是跟他走了。老關這人綿綿的,心挺細。因為是江蘇人,有個把姑表親戚在上海工作,常到謝平屋裡來聊天,拉半個老鄉,也常把謝平叫家去喝兩盅。應該說,這些年,他、老淡、老徐、老於,還有分場裡恁些轉業戰士和新生員待謝平都不錯。沒有他們的這種相待,他那倏然去了的十四年還真不知又會過成咋副模樣呢! 司務長家也是個泥巴房,裡外兩間。兩間當中的門洞上掛著個髒兮兮的舊床單作帷簾,顏色褪淨了,又染上許多個黃斑、黑斑,還有娃娃們玩火燙出的煙洞,大的連著小的。每回上老關家來,謝平都覺得好像是到了野戰醫院的地下急救所。 老關事先打發老婆帶著孩子串門去了,屋裡異樣清靜。叫謝平驚訝的是,一撩門簾,見老爺子在裡邊靜等著他呢!因為老爺子來,屋裡顯然著意收拾過一番。大概也是因為老爺子要使這屋,老關才把他老婆跟孩子乖乖地支走了。大床。小床。木箱。白皮碗櫃。大床極寬,得鋪兩條床單。靠外的那條床單皺縮著有多半拉從床沿上垂落到地面,遮去床肚裡一片雜亂。仔細看,還能看出那床單是自己扯了黃綠點子的泡泡紗布縫的。在那不規則的黃綠點裡,還規則地分佈著一些水紅的圓點和隱黃隱綠的長條…… 老關端上酒菜,拿手心抹淨了筷子,吹吹酒盅裡其實並不存在的塵埃,擺整齊後便知趣地退了出去。老爺子坐在大床上。面前的方桌上,放著兩碗肉菜,一碟油煎花生,還有一小碟專為老爺子準備的松花蛋和一碟切成寸段的雪白粉嫩的胡蔥稈兒。一瓶原裝的「伊犁大麯」,戳在另一邊高高的五斗櫃上。 「憋氣了吧?」老爺子勉強笑了笑。 謝平一聲不吭朝門邊的牆根前圪蹴蹲下,歪擰著脖梗,只看地下,把兩隻手交叉著在懷裡掖起。心想:這場面是存心請人喝酒吃菜?我謝平再他娘的不中用,不是個玩意兒,也還不是那號讓人隨便耍的驢糞蛋吧?我心平過大海。這十四年,不圖遠近,只圖腿順,心熱。在誰面前拍胸脯,心都不虛。每一滴血都經得住檢驗。你今天幹嗎呀?把我當啥了?這會兒拿點「貓食」來哄我,要唱「鴻門宴」,趁早;惹急了,我大水一樣沖你龍王廟! 老爺子掏出他那漆布小煙袋,「啪」的一聲撂在桌子靠近謝平一頭的犄角上。小煙袋收口處,綴著一圈只有小指甲一半那麼點大的小骨珠,有一根綠絲絛從骨珠中空的洞眼裡串過。絲絛兩頭各有一個小玉墜子,一塊是半寸見方的福(蝠)祿版,一塊雕著大拇指大的千壽桃。這還是那年謝平奉命護送回老家探親的大嬸、桂榮去烏魯木齊上火車,到南梁一個小巷子裡,在一個地攤上淘買到帶回來送給老爺子的。 「卷一根,還是點一根?」老爺子問。所謂「點一根」,就是抽紙煙。謝平沒吱聲,老爺子便扔了根「恒大」過來。那雪白的煙棵在空中打了個旋,直直顫顫地落在謝平腳面前的地上。謝平先起沒去撿,僵持了一會兒,撿起來,捏在手裡,折斷了,揉碎了,往火爐蓋上一撂,甕聲甕氣地說道:「我嘴裡苦。謝謝了。」老爺子見他把煙揉了,眼梢的皺紋便一抽抽,大聲斥責道:「這煙又惹你啥了?」 謝平欠欠身,從上衣口袋裡掏出包「恒大」,「啪」的一聲撂在老爺子面前,自己卻依然歪擰著脖子,只去看地下。 「大氣魄!」老爺子挖苦道。 「哪有你分場長的氣魄大。」謝平冷笑道,心裡卻一陣辛酸,苦澀。 「我今天變相關了你禁閉。知道為啥嗎?」 「我又沒當分場長。」 「有件事也是今早起福海縣的那小劉來之後跟我說了說,我才知道這件事叫福海縣的同志挺難辦。希望在兩家合併前,妥善解決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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