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四十八


  「什麼事?」

  「一九六八年,你到總場場部去找領導……」

  「那回,是你同意的。你說,那時他們處境困難,興許好說話,能把我的處分撤銷了,替我把黨籍恢復了……」

  「後來你在場部幹了些啥?」

  「沒幹啥呀。」

  「你帶人去三檯子林場砍過木頭。」

  「是的……」

  「三檯子林場現在歸福海管。三檯子有人告了你,要追究責任。狀紙遞到縣裡。縣裡知道你是我身邊的人,先給我打招呼。過去嘛,不是一個單位,他們可以推託不管。以後一個單位,他們就難以推託。」

  「沒什麼要推託的。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了。五車木料,我沒拿一根回家打箱子打櫃。去三檯子也是場部的人找的我,不是我主動……當事人都沒死,查得清,問得明。」

  「小傻蟲,天下的事有時是說不清的。也可以這麼說,也可以那麼說……」老爺子口氣陡地變硬了。

  「你說咋辦?」

  「福海縣有人拿這事反對我們合併過去。他們本來就嫌駱駝圈子人員構成複雜……」

  「就算我是頭頂生瘡腳底淌膿的傢伙,不才我一個嗎?我代表得了整個駱駝圈子?」

  「他們可以借這些事胡攪蠻纏,拖延時間。拖上兩年,這黃花菜就涼啦!」

  「那也需要你今天禁閉我?」謝平問道。

  「那劉延軍要找你呢。我能讓他見著你?我只能跟他說你不在這兒了。我所以才派天有守在門口,怕你木格兒木格兒往裡闖……」

  「你要我離開駱駝圈子,好辦。」謝平張嘴想說出「你把扣壓了我的通知還給我」,又一想,還是等一等,先聽聽他的安排。

  「我哪是要你走?真要你走,我還不早叫你跟那幫子去鬧『返城』了?這些年,你給我出了不小的力,可以說,任勞任怨。現在,我要你再幫一次忙……」

  「什麼忙?」

  「咱們跟福海縣合併後,他們在這兒辦轉口貿易基地,屬￿自負盈虧單位。初創階段,恐怕養不起恁些人,有一部分得調到巴音台二牧場去,繼續搞畜牧業。這兒只能留一個精幹的有文化的可靠的小班子,人數嘛,不能多,也就十來個左右吧……論文化,論精幹,你當然拔尖兒,得算在留下的這一撥裡。可是,分場裡絕大部分的家屬孩子職工都得去巴音台。這工作不好做……」

  巴音台,謝平是知道的。那簡直就是在大山裡邊。從頭年九月中旬,雪封住山,人畜就全堵在裡頭,到第二年五月發罷洪水,才下得了山。「因此,我需要一個大夥看來是我最親近的人,帶頭到巴音台去。」老爺子說道。

  「親近的人……你不少。淡見三、徐到裡、韓天有……再親一些,桂榮!讓他們去嘛。」

  「老徐轉業前就是個連級幹部,是我讓他跟我轉業到這達。恁些年來總場一直不肯再給我們一個副場長的編制,也只好委屈他一直給我當個會計。他快五十了,又跟我恁些年,你說,我這回能再說讓他帶大夥去巴音台?」

  「淡見三呢?」謝平氣喘得越來越急。

  「他得留在駱駝圈子帶那一撥人。」

  「帶那一撥人不是有你嗎?」謝平見老爺子一直不肯說出他要帶全家去縣城落戶的事,便有意逼他。

  「你……還想讓我帶人去巴音台?」老爺子往身後一大摞被子上一靠,眯細起眼反問。

  「是啊,韓天有底子潮,于書田又鬧僵了。只有我去了,是吧!」謝平快口端出「底牌」。

  「你替我去一趟巴音台。待兩年。我再想辦法調你出來。」老爺子緩和了口氣,「這樣,你也躲開了三檯子林場的追究……」

  「我再問最後一個問題……」謝平打斷了老爺子的話。老爺子執意不肯告訴他,他們一家要去福海縣城,更沒有半點意思要把他一起帶到縣城去,也沒有半點意思來一起為他在三檯子方面承擔一點什麼責任,這使他驟然地明白,老爺子扣他的通知,只是想再使喚他一次,只是想叫他帶一幫人去巴音台。老爺子從來沒想到把桂榮給了他,也沒把他跟徐到裡、淡見三那一號的等同齊重。這番的「明白」,使他處於極度的失望之中,他這時已無心再聽他的那些了。「你知道我跟桂榮的事了?」他刷白了臉,故意逼問。事到這一步,謝平覺得該「破罐子破摔」了。他想最後再試一試老爺子的心。

  「扯淡!」老爺子果然反應強烈、迅疾,立馬跟鬆開的弓背似的,從床上彈起。

  「所以……你一定要把我趕到巴音台去?」

  老爺子避開謝平的視線沒吱聲。

  「請你說實話。」

  「不完全嘛。有你的實際情況,也有工作需要。你明白,只有你去最合適!我身邊沒有更合適的人了!」

  「我可以去巴音台。但得讓桂榮跟我一起去……」謝平全豁上了。

  「謝平,你要是懂事,就不要再跟我提桂榮。你還真把大夥兒說你們倆的那些扯淡的話,當真了?」

  謝平覺得沒有必要再說什麼了。一切都清楚了。他站了起來:「呂培儉同志,請你把你扣壓我的通知還給我。我回上海。得虧還有黨的政策給我留條退路。我回上海。我回……」他完全失去了控制,沖著老爺子吼了起來。

  老爺子猛地抬起灰白的頭,直瞠瞠地看著謝平。那細小但卻閃著銳光的眼睛裡,一時間顯得那等的詫異、不滿和驚疑。這一瞬間,他松皺的臉皮似乎全縮到兩塊高高的顴面上。上嘴唇微微地咧張開來。一綹白髮柔軟地垂落到他方形的額角上,遮去半邊疏淡的眉毛和癟陷得很厲害的太陽穴。整個身子都向上聳起,像個要向獵物撲去的雲豹。

  過了好半晌,他才咬著牙齒,很嚴厲地說:「胡說八謅!哪來什麼通知?不信,你去問場部知青辦。還是考慮考慮我的請求,去巴音台。你想叫我呂培儉也罷,叫我老呂也罷,這回……算是我求你……求你撇開桂榮,去考慮考慮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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