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四十六


  「沒有。」謝平不想跟她多扯這事,用腳蹬住柴火堆,用力去抽歪七扭八,相互盤壓在一堆的梭梭柴。

  「為啥不找?不打算走?」齊景芳相幫著去抽。

  「城裡人,你能給我通風報信,我就很滿足了。別的,你就甭管啦。我自己還不知道該咋辦呢。」

  「咋辦?上邊讓走。腿又長在你自己身上……」

  「恁簡單?我已經在這兒待了十四年。不是十四天。」

  「有多複雜?不就是個小桂榮嗎?」齊景芳突然變了臉色,起爬犁子,把已經摞到爬犁子上去了的柴火棍,一起都掀了個驢打滾馬臥槽,還氣咻咻地瞪圓了眼說道:「沒想到你變得這麼窩囊,這麼沒出息!」說著,一扭頭便走了;走了沒幾步,又回頭來冷笑著說:「『中隊長』,你真的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時到今日,你又何必再把自己打扮得那麼『革命化』呢?」這句話,把謝平噎得夠嗆。霎時間,他憋悶,憋悶得幾乎喘不上氣來。他扯開腰間的麻繩,解開領扣,湊手掄起一根青灰油亮的梭梭柴,死命朝柴堆上砸去。只聽「哢嚓」一聲,梭梭柴斷裂開來,他的虎口處、掌心裡也一併麻栗跳疼……

  謝平給發電機房拉夠了柴火,回頭拉著空爬犁再經過老爺子家所在的小高包腳下,福海縣的客人已經到了。老爺子家門前那一排齊刷刷的青皮楊樹底下,停起了兩輛嶄新的北京吉普。但來的不是縣委領導,他們臨時被地區找去開會了。來的是縣長的大兒子劉延軍跟農林畜牧局、外貿局的兩位科長。老爺子心裡不免有些窩火。但經淡見三悄悄跟他說清個中事由,詳盡介紹了劉延軍的為人,說他極有頭腦,在縣裡也極兜得轉,後勁兒極大,老爺子才收斂了那許多氣惱,高高興興待客去了。

  這劉延軍兩年前從北大畢業,主動要求分回縣裡,辦了個實業開發公司。料准近期內,跟蘇聯那邊的雙邊貿易關係會有相當幅度的鬆動,便想占地利人和之先氣,先在邊界小鎮霍爾果茨克占了個地盤,蓋了兩間抗震保暖的活動板房,想做轉口生意。而後,看中了緊靠老風口的駱駝圈子,作為霍爾果茨克的「後方基地」,他要把它辦成轉口貨物的集散中心,支撐自己在霍爾果茨克的「貿易窗口」,統住這一片十來個縣轉口的生意。他從縣里弄了輛北京吉普,三天兩頭地跑地區、跑自治區、跑師、跑兵團,當然,去得最多的是羊馬河。他頂討厭別人老看他是誰誰誰的兒子。他用他的公司跟人打交道,用他北大畢業生的資格。

  你要沒來由地突然扯他那老爸,他可真跟你掀檯面:「老兄,我可是從沒打你父親和爺爺的主意,你也別在我頭上撈這一把。我不給任何人搭橋墊背。咱們都放自重了,我只給我公司辦事。」要不,人咋說,縣太爺的兒子脾氣大呢!但也得虧他腿勤嘴勤,加上老爺子身邊一些人使勁鼓搗,捅開了擱置多年的駱駝圈子歸屬問題的僵局,總算各方都覺得把駱駝圈子就近劃給福海,是對誰都有利的一件大好事。猶如季春三月解凍的冰河,局面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謝平早就從老淡嘴裡聽說了這位北大學生,早就想見見這位新起的經理,便摘下肩上的爬犁套繩,往路邊的菜園柵欄上一搭,信步朝小高包上走去。

  韓天有帶人正從吉普車上往屋裡搬東西。

  「啥玩意兒?」謝平揭開一個紙板箱蓋問。

  「劉縣長家的大公子給我們從縣種畜場搞來的『澳洲黑』種雞雛。」韓天有聳聳肩膀頭上的短皮襖,走過來說道。

  「那箱子裡呢?」謝平指指邊上另一個紙板箱,問。

  「劉公子送的廣播器材。」

  「給我們安廣播!」謝平驚喜道,伸手過去也想揭開蓋兒瞧瞧。不料,手指尖還沒挨到箱板蓋,卻被韓天有一把捂住。「分場長說……誰也不叫動那廣播……」韓天有不無歉窘地解釋。謝平看看韓天有,那意思是在問:「連我都不讓?」韓天有自然明白這一瞥的含意,但他那鐵鉗似的手卻沒鬆開半分。

  「呵,就恁金貴?」謝平尷尬中不無揶揄的成分,直起腰。韓天有卻依舊未鬆手。

  「客人和分場長在屋裡?」謝平又問道。

  「不清楚。」韓天有回答得很乾脆,也絕情。

  「你不是替他們在把門的嗎?」謝平挖苦道。

  「把門也不打聽屋裡的事。」

  謝平不再問了。但他不明白,韓天有為啥還一直緊緊捏住他的手腕不放,叫他恁不自在。「那我進屋去看看。」他說。韓天有卻先一步,橫在臺階前,擋住謝平的去路,也使出更大的勁去扼住謝平手腕,說道:「你不用進屋了。分場長吩咐下,讓你馬上去機房。一會兒福海縣還要來個技術員,給我們安廣播,試機子,要用電……」

  謝平想甩脫他的抓捏,說道:「韓班長,你今兒個是存心不讓我進這屋啊……」

  韓天有一點不肯讓步:「不是我不讓。是分場長不讓。」

  謝平紅起臉逼問:「誰不讓?不讓誰進他屋?」

  韓天有回答得很乾脆:「他不讓。不讓你。」

  這時,屋裡的桂榮等謝平老半天不回,聽見窗外有戧戧聲,跑出來叫道:「你們這是幹嗎呀?不知道屋裡有客人?」

  謝平朝韓天有歪歪腦袋,說道:「他找我掰腕子呢!」

  「什麼時候了,瞎找樂!」桂榮瞪了韓天有一眼。不知道為什麼,桂榮每回見到這個力大如熊、身寬如牛、對她舅爹絕對忠實的大車班班長,心裡不由得總會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戒備感,總想趕快從他那發散著汗酸氣的身邊走開。

  韓天有被桂榮瞪了一眼,鬆開了謝平。

  「我現在能進去待一會兒嗎?見見福海縣來的客人?」謝平故意問道。

  「不行……」韓天有結巴道。

  「你瘋了,你不讓誰進我家?」桂榮叫道。

  「分場長有話……不是我……」韓天有在桂榮面前露出惶惑的歉意。

  「他又沒老糊塗,跟你佈置這任務?你閑狠了,上這兒找碴兒來了?」桂榮狠狠地啐道。

  謝平卻沒再堅持要進屋去。他很瞭解天有的為人,這是個絕對不會對別人使壞心眼的人,他今天之所以對他這樣地不客氣,絕對是因為老爺子發了話。老爺子一早起待他還客客氣氣,為什麼翻掌之間要作此舉?他疑惑。他拍拍天有的肩膀,笑了笑道:「把好你的門吧。我不為難你。」說著便轉身走下高包。桂榮追趕來問道:「咋啦?又咋啦?」謝平沒回答她,一直進了那間孤零零蓋在機務大組車庫旁邊的機房,反手頂上門,才回身問桂榮:「我去拉柴火這空當裡,你跟舅爹吵過了?」

  桂榮詫異地說道:「這大早起都忙死人了,誰還有那工夫跟他拌嘴?」

  謝平又問:「這段時間裡誰到你舅爹跟前叨叨過?」

  桂榮說道:「沒有。你去拉柴火,剛走,福海縣的小劉他們就來了。舅爹還張羅著要派人去叫你。後來,小劉跟舅爹廠房裡說了會兒事,舅爹再出來,神色就不大對頭。叫韓天有帶人來卸東西,也不知他怎麼吩咐的那韓大馬屁!」

  謝平再問:「你沒聽見劉延軍跟分場長說什麼來著?」

  桂榮說道:「我去聽那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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