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四十三


  「你跟我說實話,你舅爹扣了我一個通知沒有?」謝平問。

  「通知?通什麼知?」桂榮臉微微紅起。她在裝糊塗。她知道這件事。舅爹跟淡見三商量時,她是聽見的。她還知道,這通知舅爹交淡見三鎖起來了。她知道,這麼做,對不住謝平,但她又希望舅爹這麼做。一想到謝平要走,她的心都皺起來了。駱駝圈子本來就夠空曠的了,她不能想像在自己的生活中再出現這樣一塊空白……

  「場部讓我去辦手續的通知。回上海……」

  「你想走?」她張圓了眼睛,屏住氣,問。

  「我得知道你舅爹到底扣了我的通知沒有。」

  「你到底想不想走嘛!」她急得又快要哭了。

  這時病臥在床上的舅娘,支起半拉身子,沖著過道問:「桂榮,你跟誰嚷嚷呢?都幾點了,也不去催催你舅爹。」老爺子被淡見三叫去,有半天了。

  「我跟我自己嚷嚷哪!你睡你的吧!」桂榮不耐煩地答道,並「噗」的一聲吹滅了過道裡的油燈。過了一會兒,謝平聽見她沖他走來,在黑暗中,久久地、久久地看著他,忽然依偎到他胸前,抽抽搭搭地哀求道:「別走……啊?別走……好嗎……」

  謝平一把摟緊了桂榮把她小小的溫軟的毛茸茸的腦袋,捂到自己懷裡,親著她的頭髮和並不寬闊的額角。他還從沒這麼親近過她。桂榮也是頭一次這麼「放肆」……但這卻是真實的。她現在在他懷裡,她的額頭抵著自己鎖骨下邊的胸窩,由她的體香,她結實的乳峰透遞過來的電擊般的熱浪,都是那般清晰強烈……

  但謝平心裡又是混亂的。在路邊的小雜貨店裡,于書田曾提醒過他:「你要走,我自是沒話可說。如果要留,我倒要問你,你那麼死心塌地向著老爺子,就沒捫心自問一下:老爺子真會把桂榮給你嗎?如果你只是為了桂榮才留的,我勸你,還是抓把雪拍拍腦門子……」是的,老爺子沒有制止過別人開他和桂榮的玩笑,但也從未表示過贊許和肯定。老爺子要有心入贅他,早該開口了,特別是通知來了之後,事情已是很「緊迫」,但他卻依然一直回避著這事。這些年,老爺子確實重用、信任我,把分場裡所有技術方面的事都交給了我。我跟淡見三成了他的左右手。

  但老爺子從來沒給我一個正式的任命,也不提能不能讓我重新入黨……我把他當父親,也以為他已經把我當了兒子。真是這樣吧?他真想留我,明著說一聲不就得了嗎?幹嗎要在暗地裡卡?他對待被他認為是「自己人」的人,從不講究方式方法,一老當面開銷,愛怎麼訓就怎麼訓,連你老婆孩子的事他都要替你管上。熟悉老爺子的人都清楚,只有得到這等「待遇」,才說明他真把你當自己人看了。他暗地裡卡我,說明他還是忌諱著我,說明他跟我……還是遠著一層,沒把我真的當自己人。想到這裡,謝平心裡隱隱地不舒坦起來,硌得慌……他慢慢鬆開了桂榮。

  第二天,天色麻亮。淡見三上幹溝邊來叫謝平,說是有一輛場部來的車一頭攮在飛機場東頭的大雪坑裡,得想法子拽它出來。

  「那得找機務上,找我幹!」謝平從被窩裡折起,叨叨著,「你們就見不得我歇個天把。分場裡人都死絕了?」

  「老爺子早發過話,誰使拖車,都得經你我兩個批准才行。」

  「行,行。我批准了……」說著,謝平一扭頭又往被窩裡縮去。

  「哎哎……別跟我犯懶。誰讓你是趙長泰的關門弟子,使拖車比我在行。跟我走一趟吧,小老弟。」淡見三笑道。

  謝平無奈,長歎口氣,只得起來。白條條一身,去拿衣服。這些年,他也跟老職工一樣,喜歡脫光了睡覺。老職工圖儉省、方便。他圖痛快,自在。套上空殼棉襖棉褲,趿上鞋,捂著還沒扣上扣的襟片子,一溜小跑,到屋後原先蓋房子打土坯時留下的大坑邊上,一邊哆嗦著小便,一邊朝飛機場東頭張了張。果不其然,在那灰藍色的晨光裡,在那灰白的雪包中,真有一輛南京出的躍進牌二噸半卡車,撅著草綠色的屁股,栽那達了;坑邊上,模模糊糊好像還有人在走動,其中有個小模小樣,還像是個孩子。

  於是他趕緊跑回屋,甩掉棉襖褲,重新從內衣內褲穿起。待他們急忙中來到三岔路口,機務大組的夥計開著「尤特」也過來了。過了幹溝,淡見三對謝平說:「你先走一步,我系系鞋帶。」便貓腰蹲下身子。這時離那雪坑邊,只有二三十米。說是系鞋帶,淡見三兩隻黃玻璃珠似的眼睛卻死死盯住了寒風中聳起肩膀頭,既沒戴帽子,也沒戴手套的謝平。

  昨天晚上,淡見三帶著人,為準備來駱駝圈子做客的福海縣縣委領導收拾客房。到十點鐘左右,便請老爺子去過目,認可。福海縣領導肯到駱駝圈子來做客,標誌著駱駝圈子劃歸福海縣一事,有了突破性的進展。這也是前一階段,淡見三受老爺子委託,頻繁相顧福海縣的結果。駱駝圈子平日就少有大客人到,眼下,福海縣的領導要來自然是件大事,自然得把啜奶的力氣都使上,接待好。在這方面淡見三下了極大的工夫。客房就設在原先留給那位不肯到任的政委的房子裡。其實早兩年,這房子,就先讓淡見三占了一間做衛生室。後來又占了一間做他的宿舍。大家心裡也清楚,老爺子讓淡見三搬進這大房子,實際上是默認了老淡的「代理分場長」地位。

  老淡轉業前,在部隊裡就是個衛生員,又在野戰醫院當過護理兵,刷痰盂、擦玻璃、倒恭桶、背傷員……于書田跟他開玩笑:「操!你那兵當的!就學會了怎麼討好女護士!」但淡見三這人聰明,鬼點子多,手條子辣。說幹啥,一定要幹成啥,也一定能幹成啥;人又長得漂亮精幹,愛乾淨,往那兒一站,兩手往後一背,挺胸收腹,兩腳分立成肩寬,兩眼平視,炯炯有光,確實顯得精神,挺秀。另外,他還能攏得住人。不管你是誰吧,只要你肯跟他幹,他決不虧待了你。所以分場裡,真有一幫他的「鐵杆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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