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四十二


  高地那邊到底咋樣了?他不能平靜。但他沒去找過老爺子。他連一次探親假都沒請過。老爺子離不開他。這不假,駱駝圈子再沒第二個高中生。這些年,連老爺子的家信,都是他給代寫的。駱駝圈子夠他忙乎的。這都不假。但最主要的,還是因為自己丟了黨籍,沒臉面去見「江東父老」;也怕場部的那幫子還記著他,還會給他「緊鞋帶」,卡他,不放他走。他不想去碰壁……他呢,也不服氣,不認輸,不肯就此走了。就此走了,這十四年算個啥?水流過還要在岸腳根上涮三涮呢,我這算啥?真全錯了?鳥毛灰!再者,還有桂榮……咋辦?大夥兒說他倆的事,也有兩年了吧。先是悄悄地說,背著老爺子說。後來,當著老爺子的面也開這玩笑。老爺子笑笑,不表態。什麼意思?是沒把它當回子事,還是也有那麼點想法?摸不准。謝平呢,一老認為,桂榮是自己的學生,是子侄輩的人。

  雖然從桂榮嘴裡,這種輩分關係有過極其明顯的變化,從「小謝叔叔」到「謝老師」,到「謝平哥」,到「謝平」……但謝平並沒多大在意。因為在這些年改變了對他稱呼的,遠不止桂榮一個。拿桂耀來說吧,去西安上大學前,就拍著謝平的肩膀,叫「老謝」了。前年回來過寒假,頭一天見面還叫了聲「謝老師」,後來一直叫「謝平」:「謝平,你怎麼還是那副老樣子呢?」就這種口氣。不過,說他真一點沒有意識到桂榮在這期間感情上潛移默化的變化,那也是假話。不,他意識到了,在人們開他們的玩笑之前,就意識到了。桂榮常上他小屋裡來。家裡有啥好吃的,總端一碗擱他窗臺上。過去做女孩時,總歡蹦亂跳拉著謝平上家裡去吃。後來不了,寧願端來,看著謝平吃,把碗洗了,再走。她什麼都跟謝平說,什麼都來問謝平。

  謝平要回答了呢,她就高高興興地說聲:「行,就這麼著!我瞧著也是!」謝平要不回答呢,她心裡亂,還會難過。過好幾天,她都還會來問你:「那天你咋不吭氣?我咋惹了你?」特別是從場子女校念完高中,老爺子偏要留她在身邊,不讓她去考大學之後,她幾乎把今後生活的希望全寄託在謝平身上了。從那以後,她對謝平的態度有了明顯的變化和進展。謝平默默地接受了桂榮的這種種變化。它是無法抗拒的。桑那高地太空曠了,人們從來就習慣讓許多事兒自然地發生,自然地消亡,隨它自然地來,隨它自然地去。從一個群體的素質來說,謝平再沒見過,還有什麼地方的人能有這般的忍受力,能這般寬容、放達。他們周圍不管發生了什麼,他們都能把它看做是應該的,自然而然要發生的。用他們自己的話來說:「就該這麼著。要不,你說咋辦?」好比「飛機場」邊起那幾棵歪歪扭扭的沙棗樹,到底是咋長出來,又咋枯死的,沒人去問個究竟。就該這麼著的嘛!

  對待桂榮,謝平也是如此。自然而然地發生了,也就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至於,老爺子到底肯不肯把這「金疙瘩蛋」舍給他,他比她大十來歲,到底般配不般配,他都不去想。操!撒開了韁繩遛馬,總會到一個地方的,還能走出地球去了?由它去!他一直持這種態度。得到齊景芳透給的這信兒,他覺得再不能由著「兒馬蛋子」遛了,得有個態度拿個准主意了。場部發給他通知,這說明場部的人沒忘記他,不再卡他。這使他大松了口氣。他高興,老爺子扣他通知,是捨不得他,是離不開他。這說明,自己在駱駝圈子的這十四年,沒白待,苦沒白吃。現在,他得讓老爺子表明態度:到底是留他,還是放他。或者是放他,給個機會,去看看外邊那個闊別了十四年的世界;或者是留他。那他就要成家了,得坦白地向老爺子伸手要桂榮了……三十三歲,也應該了。

  十八

  風兒啊,你慢慢地吹……

  大門上剝啄剝啄響,桂榮先沒在意。她想:這麼個大黑風天,又下恁大的雪,誰閑瘋了,還來串門?所以,她只以為是漆布面子的棉門簾在風中甩打哩。但再聽,便聽到,在那剝啄聲的間歇裡,有腳步極不耐煩極焦躁地在木臺階上來回走動。是那笨重的氈筒踏著朽爛的木板,嘎吱嘎吱顫悠,才認定真有人敲門,還是個急性子人。她便嘀咕了一聲:「咋回子事嗎,黑天也不讓人安生!」便從床頭板上用力抽下一根淺駝色挑花邊的三角拉毛頭巾,走去開門。走過大衣櫃前,對著穿衣鏡,又稍稍側轉過身去,看了看頭巾頂角在肩後窩住沒有;而後,用兩隻手輕輕帶住頭巾的兩隻前角,讓它們往中間靠攏來點,遮住自己跟發麵饃似的高高隆起的胸部。這些日子,淡見三去福海縣辦事,帶桂榮走了幾趟,認識了劉縣長的兒子劉延軍。延軍帶她到縣委別的領導家串門。

  她看到那些有身份人家的女子,特別是那些跟她差不多年紀,身架剛長開了的年輕閨女,待在屋裡的時候,根本不像她們駱駝圈子的女人似的,扒了棉襖,還穿褂子。人家就那麼件貼身的細毛衣,但凡有客來,大不了,肩上再圍塊頭巾,把自己胸前那塊高得忒有些招眼的地方掩一掩,讓人覺得又是那麼自然大度,又是那麼灑脫含蓄,真是又活潑又得體。真虧她們想得出的!叫桂榮羡慕死!也不知為什麼,看見她們那大方的新鮮的模樣,她的心就會慌亂得跟沒定性的撥浪鼓似的,在她豐潤的胸壁後頭湧撞。

  離開縣城時,吉普車(小劉派的車)都開到縣稅務局南頭的鎮市梢了,她又讓折回去,到縣百貨公司買了這條三角頭巾。在櫃檯前還真好費了番躊躇,在恁些真絲的、尼龍綢的、喬其紗的、印花的、夾金絲銀絲的頭巾裡,挑半天,也拿不定主意。售貨員見她那一身打扮,料定她不是縣城裡的姑娘,隨手撂了這麼條淺駝色的拉毛頭巾,她倒看中了。倒不是一定認為它就有多麼好,只是當別人撂出一條頭巾,建議她買這條時,她的思想才活躍起來,也才有了定見。從小她就習慣了得有人給她拿主意。「我看也是。這顏色、式樣都合適。我要圍著那些水紅翠綠的、金光燦燦的,咋在駱駝圈子走動?」就這樣,她心悅誠服地買回了這條人家的「滯銷貨」。

  桂榮撥開門銷,見是謝平,驚喜萬分,叫:「天爺!咋是你呢?」她仿佛被門外濃霧似的寒氣重重擊中了似的,微微地戰慄著,小小的圓臉上,立馬閃出那樣動人的喜出望外的光彩。她把兩隻小手緊緊捏在一起,放在嘴前,真呆住了。而後她才想起該關門,該幫謝平去脫皮大衣,該去接過他扔下的皮帽、皮手套、那根她用自己撚的粗毛線替他織起來的土白色的加長圍巾,還有那支步槍——黑夜起敏什托洛蓋沙包群裡過,是絕不能少了它的……

  所有這一切,對十七歲以後簡直就再沒長個兒的桂榮來說,顯然太龐雜,太沉重了。她抱不住了,步槍「嗵」的一聲砸到了地板上。

  「撿一撿呀。你!」桂榮撅起嘴,跺著腳,叫。胸前那一大抱衣物,抵住了她的下巴,使她根本低不下頭,也難以彎下腰來看槍到底掉在哪兒了。

  謝平沒去撿槍。槍掉在老爺子家的地板上,還著什麼急?一進門,驟然間極懸殊的溫差變化,叫他臉上凍傷的那處一跳一跳地劇痛。「你舅爹呢,沒在家?」他拱起個手掌,罩在傷疼的那半拉臉上,怕暗處再有啥戳住它。

  「你臉咋了?」桂榮驚問。

  「別大驚小怪。我問你,分場長呢?」

  「回來就查戶口呢?」桂榮見他不回答自己的關切,一心只在問老舅爹,便不高興;把衣物抱進自己房裡,拾起槍,撂給謝平,自管自進屋,不理謝平了。

  「人家有急事!」謝平跟進屋,解釋道。

  「凍成那樣,還急!」桂榮眼圈紅了。她已經跟謝平吵過幾回,不讓他再去帶隊架線。謝平說:「我不去,讓你舅爹去?」桂榮說:「駱駝圈子除了你跟我舅爹,就再沒大活人了?」謝平說:「又不只是我一個在一百零五公里。」桂榮說:「行嘛!你去呀!你充好佬!挨凍的又不是我。我淡吃蘿蔔閑(鹹)操心,幹嗎呀!」這樣的爭執每回都以桂榮心疼地掉淚,謝平閉口不言語結束。

  「你呀,怎麼老也長不大……」謝平掏出手絹遞給她。

  她狠狠地打了他手一下,把那手絹打掉在地上,恨恨地說:「你那『抹布』是擦臉的嗎?」倒也是。那手絹黑髒黑髒,團起,皺起,實在也是怕人。她罵著,撲哧一聲又笑了,拾起手絹,撂床底下的臉盆裡,重拿塊乾淨的給了他,這才言歸正傳,問:「啥事恁要緊?這大雪天往回趕,不要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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