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四十四


  以至遠至福海縣幾個老鄉公社,都有他的心腹朋友。老爺子喜歡他。他待老爺子也好。他不僅是老爺子分場事務方面的總管,也是家務的總管。他甚至還管著老爺子的生活起居,每天總要到老爺子家去三四次。其中必有一次,是背著藥箱去給老爺子打針、推拿、量血壓。當然,在他身上,也有叫老爺子感到不足或為之撓頭的地方。一,淡見三文化稍低了些,只念過初一吧。二,愛跟女人纏和。老單身漢。又是衛生員。關起門來給人打針摸肚子,該著他的。

  分場裡又自有那麼幾個騷貨,愛送上門。難管的……昨天老爺子檢查完了客房準備情況,淡見三他們又拉開桌子推了幾圈牌九,回家已是半夜過後。謝平還在桂榮屋裡等著老爺子。老爺子沒跟他說什麼,只是叫他把齊景芳的那封信留桌上。待謝平一走,他立馬讓桂榮把淡見三從被窩裡叫了來,把齊景芳的信撂在淡見三面前,罵了他個狗血噴頭。當時齊景芳要在跟前,淡見三真能拿把斧子把她劈了。淡見三那年在場衛生隊醫士短訓班進修,齊景芳跟四棵樁煤礦礦長的兒子結婚後(那已是她第二個丈夫),常帶丈夫到衛生隊看病,就認識了淡見三,後來又相好上了。直到前年,她才正式辦了離婚手續……

  淡見三常借機去場部看她,他什麼都跟她說。淡見三從來沒服氣過女人,可在齊景芳跟前,他真服了。漂亮,能幹,豁達,而且又那麼年輕、那麼的有「嚼頭」。所謂「有嚼頭」,是說她有主見、通情理,兩岔著也說得起來,搭得上事兒。不跟另些女子似的,就那二兩香油還全在面上浮著呢!撇去那一層,就見底兒!這就叫「沒嚼頭」。玩玩兒,可以,真長久過日子,乏味,難受。

  那天淡見三跟她說了謝平這事。他一再關照她,這件事不能跟任何人說。老爺子下一階段還要使喚謝平,搗跑了謝平,誰在老爺子面前也吃罪不起。齊景芳回答他:「我管你們謝平不謝平。我又不認得他,我犯得著給他通風報信嗎?」當時她裝得恁像,背後又來這手!而且她還要到駱駝圈子來。淡見三早就煩這種跟她「偷偷摸摸」相好的日子了,早就要她到駱駝圈子來亮個相。她死活不肯來,還不許他在駱駝圈子公開他們這關係,甚至在答應跟他結婚以後,還不許他公開他們的關係。他追問過她:「為什麼?」她不說。他追問過:「到底到哪一天,你才許我正大光明上你屋裡去?讓我那頭的戰友、朋友知道我淡見三已經有這麼個漂亮相好?」她只說:「等著。快了。」就是不肯給具體日期。兩天前她捎信給他,突然說肯到駱駝圈子來了。他受寵若驚,暗自歡喜了一陣,卻又納悶:她到了動了哪根筋兒,開這個恩了?多疑的他又犯開嘀咕。一直到昨晚,他才徹悟,這騷貨是為謝平來的。她跟謝平還連著一腿一腳呢!故而早起機務大組的人來敲他的門,說場部有車陷到雪坑裡了,他就猜到准是齊景芳。一問司機,來的果然是她。他轉身就去叫起了謝平。他得看看,他倆到底鬧啥名堂。你真將我老淡當了肉頭貨?嘖!

  那雪坑邊上「小模小樣」的,果然是個五六歲的小男孩。那小男孩遠遠瞧見老淡就掙脫了他媽的手,跌跌撞撞踏著雪地跑來,一頭還高興地喊著:「三叔叔、三叔叔……」他媽三十左右,穿一件八成新的軍皮大衣,敞著扣,裡頭穿件雅而不素的碎花點橘黃鋪地花布罩衣。一條海軍藍粗呢褲,裁剪得當,可體地緊裹著她兩條修長而圓實的大腿。

  一雙中跟黑牛皮女靴則有效地使她原先就挺拔而勻稱的身材更顯出一種在駱駝圈子女人身上找不見的灑脫。她怕孩子跌倒,笑著也追了過來,手裡還抓著根紅頭巾。啊,紅頭巾……謝平心一漲,立馬認出,她就是齊景芳。分手這多年,齊景芳的經歷遭遇,謝平也曾略有所聞,知道:黃之源那傢伙後來受了處分,被抹去了計劃科長職務,老婆也跟他離了。他到煤礦去找她,求她,哭訴他對她的「真誠」。他說他願意調到煤礦來,陪她,只要她願意跟他過。

  這樣纏了有一兩年,她心軟了,想想,已經栽在他身上過,就跟他過吧。嫁給他沒幾年,兩人又過不下去,離了。後來,她才又跟了礦長的兒子。由礦長走通關係,把她兩口子一起調下山,回到羊馬河總場場部,在總場商店土產門市部當售貨員。說是又混得相當不錯,跟商店指導員婁老頭的關係特別好……有人甚至還說,她跟商店經理也睡過覺。要不,她咋能走紅恁快?還有人說,她那小男孩,還不知是誰的呢。算時間,該是那礦長兒子的。但跟黃之源離婚後,姓黃的還常來找她。也沒准,是她那當礦長的公公的,因為人都說那老礦長待她比自己親閨女還親……聽到這塊兒,謝平再聽不下去。從此以後謝平便不再打聽她的消息了,不想再打聽。

  故而,久久地,在謝平的印象中,小得子早已該是粗野撒潑,大腳褲管八尺八,敞著一半大襟扣,袖管綰老高,不銹鋼羅馬錶亮亮地套到小胳膊彎裡,臉黃白,唇黢黑,叼起紙煙,撲粉老厚一層直往下掉的那號女人。但眼前的小得子,不止是衣著得體、豐滿、白皙、端麗,而且從她被黑短髮襯托著的鵝蛋臉上,從她微笑著咧開的嘴角邊上,從她並不在意地高高挺起的胸脯上,從她尚未轉過身便先把眼光捎過來用力打量人的神情上……

  處處顯示著一種壓抑不住的生氣,有一種在別的女人身上很少看到的自信,一種根本不想掩飾的自信,以及對這種不想掩飾本身所具備的自信,以至使謝平覺得,眼面前這個小得子,比十四年前的那個更加任性,也更顯其自在。但同時,他又發覺,在她一瞥的深處著實還隱藏著叫人一時難以捉摸的什麼。它們在她眼底的霧裡閃忽、飄浮。那是什麼呢?老到精明的微笑?揶揄自嘲的憂鬱?諳練細微的探詢?長途跋涉顛簸後的困乏?人前事後的自製?他說不準。但恰是她眼底的這層東西,叫謝平又覺得,她確實已不是十四年前的那個小得子,但又似當年的小得子……他心裡好一陣鼓噪騷動……

  齊景芳根本想不到眼前這個站在拖車旁邊,黑瘦高挑,穿一件打了許多補丁的舊黃棉襖,腰間還束著一根麻繩,半拉臉上還凍腫了那麼一塊的「中年人」,會是謝平。已經跑過去兩三步了,她才又收住腳步,回過頭,裝著攏攏鬢髮,去瞄了瞄。她不是「認出」謝平來的,而是從這男人愣怔著詫異著恁樣專注地張望自己的神情裡,「感覺」出這是謝平。她呆傻住了,一時間那巨浪似洶湧而起的心緒,驟然間又好像給凍結住了似的,在高高升起到半空,剛要往下拍擊的一瞬間,給凍住了,凝固了,木怔著了……不,他不應該是喏樣。頭髮恁長,恁亂,蓋著耳廓和眉棱。耳朵凍得恁紅。凍傷了的那半拉臉顏色發黯,使本來黧黑的他,更顯粗陋。

  深陷的眼窩裡,閃爍的不應該是這種不再輕易相信人的目光。你看它,在盯住一個物事以後,往往便定在那達,一時間又好像什麼也沒在看似的,顯出許多空白,而後它才又像一隻盯住了獵物的鷹隼似的銳利起來。為什麼他的胳膊顯得恁長,要半彎著垂在大腿的兩旁?為什麼他蒲扇一般大的巨手,半握半不握,黑黃黑黃?為什麼他要略略拱著背,略略前俯著上身?為什麼他要讓舊氈襪襪筒從黑棉膠鞋鞋幫裡戳出來,又用它去裹住藍棉褲褲管?……為什麼他總給人這麼一種印象:他隨時都在準備讓人支到戈壁雪窩紅柳林的最深處去,幹一件最重的活……為什麼,他對這一切都毫不在乎,無所謂?……

  你是謝平嗎?……小得子的心兀然抽緊了。她打了個寒戰。鼻眼一酸……但當她發覺,淡見三抱著她的兒子宏宏走到離她四五米遠的地方,正用心窺探她的神情時,便忙收斂了所有那些困惑、哀傷和自責,匆匆脫掉右手上用鮮豔的紅白兩色毛線織就的無指手套,上前跟謝平握了握手,大方地說了句:「收到我信了?老朋友,回頭上老淡屋裡來聊聊,想不到我跟你們這位『代理分場長』還恁熟吧?」便跟淡見三走了。

  「你到底在跟我搞什麼名堂?」進了屋,淡見三「哐」的一聲,用力碰上門,便大聲問道,「耍什麼哩格隆?」

  「沒什麼哩格隆。」齊景芳靜靜地隨口答道,一頭給孩子脫大衣帽子。

  「你跟謝平到底有過啥關係?」淡見三沖過來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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