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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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我沒見過這麼一副脊樑骨。你呢? 清明一過,渠幫上的大葉楊和亂石灘裡的水曲柳都緩過勁來,好似百足僵蟲重得地氣,一天比一天活泛。到穀雨邊起,即便在駱駝圈子,在最背陰的地方,也再難找到半點殘雪。澇壩裡只剩盆大的一小坑水,早渾濁得跟馬尿一樣,不能喝了。幹溝的砂礫層下邊卻開始濕潤,時而爽爽地開始有甜水冒出。中午兩個小時,再經不住棉襖捂了,有娘兒們到河灘裡來洗頭(天哪,一冬下來,頭髮全結餅了。)有爺兒們來擦澡。(更甭提那味兒了!)有爺兒們帶著娘兒們一起來擦澡洗頭。 脫了光膀子的爺兒們站在娘兒們的身邊,擋住別人「打野食」的視線,自己卻貪婪地瞅著自己的娘兒們,看她蘸濕了黑黢黢的毛巾,伸到單褂子裡去搓那晃動著的雪白的胸脯。備不住,讓那羞紅了臉的娘兒們反過手來,在腿根子上那最經不得人掐的地方死掐一把,疼得跟狼嗥般的,沖著那終於又活過來的大戈壁嘶叫…… 過了幾天,眼看要立夏了。謝平想起自己小時候,過立夏,媽媽總是用彩色絲線編蛋袋。到端午,則是編香袋,插菖蒲。蘸著用黃酒化開了的雄黃,在額頭上一橫一橫再一橫地寫上個「王」字。那些彩袋或者掛在窗楣上,或者掛在黃銅的帳鉤上,或者乾脆吊在胸前的扣眼上,讓那煮熟的雞蛋在絲線袋裡得意揚揚地蹭著小肚皮,來回晃蕩。而且是紅蛋,搽了胭脂膏的…… 他也想給孩子們編一些。沒有絲線。好辦,白鞋底線加廣告色。鞋底線粗,好抓捏,編完了再染,那還不隨你!那天,他正編著,桂榮來了。她說:「老師,我來編,好嗎?」謝平問:「你會編嗎?」她說:「老師,你教我。好嗎?」桂榮一口一個「老師」,一口一聲「好嗎」,把謝平叫得心裡暖暖的。他喜歡這個懂事過分早了的女孩。 又過了幾天,他帶學生到五號羊圈後邊的戈壁灘上去打柴火。大車班班長韓天有騎著匹光背馬,疾速從後頭趕上來,在馬背上大聲告訴謝平:「分場長找你。」謝平問:「什麼事?」韓天有答道:「沒跟我說。」謝平便沒再往下問。這段日子,謝平跟分場裡的人處得都不錯,包括這位能幹的韓班長。但不曉得為的啥,他總也沒法跟他進一步接近,也沒法使自己真正喜歡上這個個頭要比旁人高出一大截來的壯漢。而這位韓班長呢,也不讓你深入地接近他,總像用一層人摸不著、看不見的薄殼兒,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包裹著,還不漏一點兒縫隙。他讓你瞧見的,永遠只是那層殼。他樂意幫你幹事,但決不跟你廢話。他似乎對誰都這麼隨和。但謝平感到,他真正在乎的人,只有老爺子一個。 「能不能麻煩你替我把這牛車趕到五號圈去?」所以謝平從來都用這種商量的口氣跟他說話。 韓天有猶豫了一下,說:「成。」 謝平走了幾步,回頭看看。韓天有已經趕著牛車,帶上學生,繞過沙窩,抄另一條近道,去五號圈了。高高的沙蒿和灰灰條遮去了牛的脊背,遮去了孩子們的頭頂,但還能看到高聳在馬背上的天有,在那樣鬆弛自得地晃動著。他對這一片戈壁的熟悉,自然遠勝於謝平。騎著馬,別說趕一輛牛車,就是趕十輛,他也能讓它們排成縱隊(或橫隊),在一條轍溝裡(或一橫線上)走齊了。有一回,過「八一」節,全分場會餐。沒桌子。十個人一圍,一圍十碗菜,兩瓶散裝老白乾,蹲在老爺子家門前那排青皮楊下的地上幹開了。劃拳砸杠,吃喝到一半,只見去老鄉公社拉早熟西瓜的韓天有,一人趕著三掛馬車一並排散開,飛快地向分場部跑來。 他呢,也跟今天一樣,獨自騎在一匹馬上,腿夾馬肚腳蹬鐙,屁股不挨住鞍,一手扽住韁繩,一手揮動著長鞭,來回在三掛馬車後邊驅趕吆喝指揮調度。十二匹馬揚起的灰土上了半空,那雨點般雜亂的蹄聲、那接二連三的鞭聲、那驚雷般的吆喝聲、膠皮軲轆的滾動聲,加上那道齊刷刷往小高包下推來的塵土的帷幕,簡直叫大夥看呆了,看得心裡癢癢直叫絕。連老爺子端著酒也忘了喝,只知道喊:「這小子,真他媽的!真他媽的!」…… 按說,今天這情況,他應該把馬讓給謝平,讓謝平早點趕了回去。但謝平不主動開口要,他也絕不會主動這麼做,除非是老爺子,那又另當別論。 謝平大步流星、汗流浹背趕回分場部,見老爺子家門口停著兩掛馬車。一掛上堆著些破爛家具,還有雞籠,刺蝟毛似的戳出些鋪板,都用粗麻繩緊煞住。另一掛上,空的。只在廂底裡鋪著厚厚一層麥草,像是坐人的。又分來了個拖家帶口的?誰呀? 他進了屋。屋裡有了變動。笨重的白皮長桌被挪開,一頭靠牆去了。空出的地方,搭起床。床上躺著個病人。病,看樣子不輕。瘦。顴骨和下巴成了個尖尖的倒三角。滿臉的黑胡茬兒,跟留著高茬子的老木樨草似的,齜齜紮紮一大片。眼熟。他內心一驚,沒等得及清醒,便已經喊出一聲:「趙隊長!」 他不敢相信,恁樣一個「人幹」,怎麼能是趙隊長?他後悔這麼胡叫,這麼衝動,不覺茫然失措。一轉身,卻看到渭貞嫂。她拘謹地、疲乏地而又不無憂鬱地摟著孩子們,靠牆坐在一條長板凳上。那就沒錯了…… 趙長泰到師拘留所便要求見師首長。不見師首長,便什麼也不肯說。師政法科長親自找他談許多次,也不管用;替師首長帶話給他,囑他先服從業務部門的安排,配合他們,搞清自己的問題。別的,不用擔心,慢慢再說。他嘿嘿一笑,說,我的問題本來就清楚著哩。現下,就得跟師首長「白話」。師首長單批他一天一斤白麵。早起做碗白麵糊糊喝,中午晚上,蒸個「杠子饃」、「刀把子」、「銀包金」什麼的改善個伙食。他不要,偏跟著別的那些人犯,排大隊,刮桶底。後來,他就病了。屙血。他的一些老戰友,師裡的幾位科長,紛紛到師首長家裡力保他。對於趙長泰的問題,師裡一直模棱兩可著,只是羊馬河黨委力主要判他刑,叫師裡為難,下不了決斷。到這地步,師首長才決心了結此案,駁回了羊馬河的報告,把他發回羊馬河勞動。 「我們……又湊到一塊兒了……」趙長泰無力地掙扎坐起,微笑,慢慢抬起柴火棍似黑瘦的手,輕聲輕氣跟謝平打了個招呼。 「緣分。」老爺子感喟地笑笑。他轉業來羊馬河,奉命在鴉八塊組建武裝值班營,當營長。那陣子,趙長泰也被調到值班營管過一陣機務,他們搭檔過。 「緣分……」趙長泰輕輕地笑應。 這時,兩個車把式在伙房裡管飽管足地吃喝了一通,粗黑的臉皮下泛著濃重的酒紅,進屋來問:「呃……東西……呃……東西卸哪達?」 謝平忙擦去因一時激奮而不由自主地湧上來的淚水,上前說:「我去卸車吧。」 老爺子說:「這事,我讓淡見三安排人去幹了。你別管。你準備準備,去場部。」 謝平一驚:「去場部?」 老爺子說:「你們上海名堂多,來什麼慰問團了。」 謝平按捺住激動:「場裡讓我見慰問團?」 老爺子瞪住他:「你這是什麼情緒?什麼叫『讓你見』了?」 謝平不吱聲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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