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三十


  老爺子說:「你跟送趙隊長來的馬車去場部。我就不另派車了。」

  不一會兒,淡見三、于書田、關敬春等原先在值班營待過的轉業戰士都來見他們的老領導趙長泰,幫著騰房子,卸車,用抬把把趙長泰抬走。眼看日頭西沉,那兩掛車今天動不了身了,趕車的老夥計索性卸了套,把馬牽到馬號裡,叫人往草料裡多擱些苞圠豆,小心照料著,自己便跟著韓天有他們找睡的地方去。謝平一直也沒離開趙隊長身邊,幫著忙完,在他們家喝的糊糊,吃的苞圠面貼餅,被趙隊長叫著,在他床沿上坐下。趙隊長拿起他的手,翻手掌心,摸摸指節肚上平常容易結繭蓋的地方,笑著問:「咋搞的?老繭都消了?」

  謝平不好意思地答道:「分場長讓我教學。勞動少了。」

  趙隊長問:「黨籍轉正了吧?」

  謝平答道:「分場是報上去了,我估計場裡不會批。大概要延長我一年吧。」

  趙隊長馬上掙扎著撐起身,追問:「場裡是這麼批下來的?」

  謝平說:「還沒有。我自己這麼猜……」

  趙隊長又靠回到那用舊棉襖墊起的靠枕上,歎口氣笑道:「你倒是比幾個月前顯著有心計了……」

  謝平遲鈍地問:「我把手套從你那兒要回來,你罵我吧?」

  趙隊長笑著搖了搖頭,倒也沒說什麼。而且也不想再說它。沒意思。

  但謝平似過意不去,仍說道:「那幾天裡,你心裡一定很難過吧?覺得連我也對你這麼無情無義。」

  趙隊長笑道:「你怎麼恁婆婆媽媽,丁點兒大的事,老倒騰啥?」

  這時,渭貞嫂端來碗煎藥,晾溫了伺候趙隊長喝下。趙隊長自己又從床底下一隻柳條筐裡翻出一個小布包,找出幾個不小的藥瓶,倒出一把各種顏色、大小不等的藥片,拿水過來,一口吞了;閉上眼,歇了會,精神好了些,主動問謝平:「知道他們抓我的原因嗎?」

  謝平說:「一句半句地聽說過。」

  趙隊長拿濕毛巾擦擦嘴邊的藥渣,又問:「知道葉爾蓋那地方嗎?」

  謝平遲疑地點點頭。

  「大概沒去過吧?以後有機會,倒是該去看一看。前年有一批老兵轉業到葉爾蓋,其中有百十來個就到了葉爾蓋五隊。那個隊原先是個勞改隊,後來邊境緊張,勞改員後撤,把轉業兵換了上去。條件自然是差些。隊長指導員原先帶慣勞改,待人接物,方式方法也簡單。自己呢,也是老兵,就沒把這批新來的轉業兵太怎麼放在心上,待他們確實也冷清了點。天又下雨,地窩子裡潮濕,沒供上取暖的煤。弄點紅柳柴吧,又太濕,只冒煙,不起火頭。跟著一起來的老婆都才一二十歲,哪吃過這苦?就埋怨。四處看看,一片荒野,買卷衛生紙得走十好幾裡。後來其中一個的孩子,滿月不多久,得了急病,又讓隊上的衛生員誤診,給治死了。找隊長指導員說理,隊長指導員還護著那衛生員。那話大意是說:誰工作能保證不出點差錯?你們要樣樣都行,部隊早留下你們提幹了。

  湊合著點吧。這一下炸了窩了。所有帶著不滿周歲的孩子的女眷都吵著要起車票、回口裡。那些老兵呢,去找部隊帶隊來的幹部,要求澄清,他們到底是犯了啥錯誤,才讓部隊給『發配』到這達來的……」趙隊長說得很慢,幾乎是一句一喘。說到這裡,還擦擦額角的冷汗,歇了一會子。「事情到這一步,本來還是有轉圜的餘地。但那隊長一跺腳,讓人把死嬰的爸爸給扣起來了,說是他帶頭挑動頂撞領導,無理取鬧。你要知道,在那地方,那時候,憑『頂撞領導、無理取鬧』這八個字,就能判你勞教,加你刑期。但那批老兵一個個可不是盞省油的燈,多一半都有七八年軍齡,六七年黨齡。在部隊,最不濟,也掛過下士領章。尿你那一壺?

  這兒就不是共產黨天下?怎麼就不能給你提兩毛錢意見?提了意見你就拿大帽子壓人,就扣人?嘩——百多戰士一起上來把隊部圍上了,把隊長指導員扣了起來,要求場裡、師裡派人來解決問題。還把已經埋了的死孩子又挖出來,晾在指導員家門口了。其實到這一步,事情也還沒絕了退路。隊領導作個檢查嘛!體諒一下這些剛從大部隊轉業下來的老兵嘛!把取暖的煤供上嘛!別讓小孩再得肺炎嘛!你對當兵的好一分,他對你好十分。當兵的都是直腸子,秤砣心,實打實,好弄著哩。可那兩個隊領導就是扯不開這面子,以為這批轉業兵跟勞改員一樣,給點硬的,就能低頭。連夜派人往師裡報材料。師裡得信兒,讓副師長和政法科長帶著一個警衛連全副武裝去解決問題。一到五隊,嘩,把機槍架了起來,這就麻煩了……」

  謝平急問:「把那些老兵都抓起來判刑了?」

  趙隊長歎口氣道:「開始還沒有。一百多個戰士家屬在武裝押送下離開了五隊,把他們拆開,分散到十幾個農場後,才一個個收拾的。有兩個判了刑,兩個開除了黨籍,有一批記了過……」

  謝平又問:「怎麼又把你摻和進去了?」

  趙隊長說:「我當時在五隊附近的老鄉公社支農搞春播。他們上大隊部來找大夫,給那孩子看病,知道我也是個老兵,就特親近。我呢,也給他們四處找大夫,就這麼有了來往……出事以後,我又到處替他們說話……我不是還有點資格,有點身份嗎?」

  謝平問:「是你挑撥他們起來鬧事的?」

  趙隊長說:「誰挑誰呀?事實是一哄而上,沒頭兒。我得到風聲趕去,他們已經把死孩子挖出來晾那兒了。我倒是給師警衛連做工作來著,讓他們把機槍收起來。警衛連老連長,跟我一起幹過,很熟嘛。我還算好的。他們部隊的那個護送幹部,讓這兒往部隊上參了一本,說他同情這些鬧事的大兵。部隊上為了尊重地方的意見,還開除了他的軍籍,送回原籍勞動。那也是個四七四八年的老兵……」

  謝平問:「前年發生的事,怎麼拖到去年年底才抓你?」

  趙隊長:「再深一步的事,就跟羊馬河的一些人有關係了……他們要調治我,也不只是從這回抓我才開始的……」

  謝平問:「誰死活跟你過不去,幹嗎呢?」

  趙隊長笑笑:「這,小孩子家就不必問恁細了。」

  第二天吃罷早飯,謝平動身去場部。桂榮把謝平叫到老爺子跟前。老爺子給了他一包乾糧,又叮囑道:「見了你那些『上海阿拉』,頭腦給我放清醒些。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自己把住。就是跟慰問團的人,也別亂冒炮。他們轉一圈,拍拍屁股就走了,你可得在這兒待一輩子。你明白我這話的意思嗎?」

  謝平用力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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