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二十八


  不過司務長這「獅子頭」是素的。「嘗嘗看嘗嘗看。上海在我江蘇地盤上,阿拉也好算儂半個老鄉……」他笑道。「紅屁股猴子充花旦,還撅得怪高哩!你瞎拉啥老鄉!」淡見三笑著挖苦他。最後來的,是大車班班長韓天有。他穿著件很舊的藍布面子短皮大衣,縫上個棕色的剪絨大翻領。身條寬厚,像塊活動門板。進屋朝謝平微笑著點點頭,問聲:「來了?」算是招呼過了。而後,便朝牆根前一蹲。老爺子回頭對他說:「把皮襖脫了吧。」他才又站起脫衣。脫完,把短大衣橫起擱自己腿面上,又蹲下了,還是綿綿地笑著,一聲不吭。來的這幾位,毋庸贅言,都是老爺子手下的「主將」。除過韓天有,那幾位都是同一年、坐同一趟車轉業來的。

  韓天有這人複雜些,集當兵、盲流、新生員三種身份於一身。他原先在部隊上當文書。有一年被派到地方上去訓練民兵,槍走火,一顆子彈穿了姐妹倆,一死一傷。他被軍事法庭判了刑。刑滿釋放,他被遞解回甘肅老家。前幾年甘肅餓死人,他帶了件皮襖,背了個小包袱,爬上往西的貨車,「流」到這達來了。開始只說是盲流,收下了,擱在磚瓦廠打磚坯。一天打一千好幾,把廠長高興壞了,以為得了個寶。後來發函一查,才知道蹲過大獄。軍事監獄也是獄嘛。隱瞞歷史。先說是要把他押回原籍。

  也是老爺子知道了,說,我那兒沒人肯去。他要肯去,我收下。有人替他擔心。他還是那句老話:不就是因為槍走火才打死人的嗎?我那兒還有存心拿刀砍人的呢!馬靠調教,人不也全靠調教?給我!其實,老爺子是心疼他當過兵又倒了這一頭黴。韓天有自己呢,也確實能幹、肯幹,叫幹啥就幹啥。只要有苞圠饃吃就行!還從不計較給多給少。今年老爺子提他起來當了大車班班長。他想想,都半夜了,還跑到老爺子家門前,捂著臉,嗚嗚地哭了好大一陣子!他沒想到老爺子還真能把他當個人哇!

  他們幾個把板凳上的髒衣服、破衣服,往一邊撥拉了撥拉,都在桌邊坐了下來。桂榮趕緊過來相幫端走長桌子那頭的針線笸籮,又把幾樣裝在大海碗裡的素菜端了來。無非都是些白菜土豆茄幹涼拌海帶之類的。老爺子從身後一架老式鐵梨木黑櫥櫃裡拿出一個玻璃杯,問他的這幾個夥計:「都吭個氣,說,今天咋個喝法?」幾個傢伙七嘴八舌卻都說著同一意思的話:「您說吧。您說咋喝,咱就咋喝。」「中!」老爺子高興了。這才從櫥櫃裡掏出個軍用水壺。嘩嘩嘩,斟了個口齊杯滿。滴到桌面上的,用手指刮來也舔到嘴裡。這一杯足有二兩八錢。老爺子端起,「吱兒吱兒」兩聲,便見了底。亮過杯,嘩嘩嘩,又是個口齊杯滿。他指著這杯酒對謝平說:「你的。」

  「一口幹。」淡見三笑著拍拍謝平。

  謝平哪用這麼大的杯子幹過?但是他沒有推辭。他惶惑、困窘、感激、也內疚。這一路上,他總在戒備和猜疑,揣測自己到了駱駝圈子不知又要遇到什麼樣的一幫子人。他不知道等待著自己的,究竟又會是些啥。他無法擺脫地貌的荒寒、冷漠、曠遠給自己造成的精神壓力。他難以想像在這麼一個角落裡會得到熱情和信任。更想不到,這裡的人只憑他肯到駱駝圈子來這一點,就會這樣款待他。

  謝平看了看酒杯,低聲說:「分場長,我年輕,又犯過錯誤。今後……」

  「別扯###蛋說那個了!」老爺子立馬很不耐煩地打斷了謝平的話,把酒杯又往前推了推。這時,謝平看著那在油燈光下發青又發黃的老白乾,在杯口裡微微晃動,他心裡哽咽了。是的,別扯###蛋了!月光再亮也曬不幹苞圠,咱們瞧以後的。他一把端起了酒杯。二兩八錢。別說是燒酒,就是毒藥,謝平我今天也要把它喝了。人要的不就是這樣一種理解和以心換心的真誠嗎?他咬咬牙,起杯子,咕嘟咕嘟幾口,喝光了。被子彈射似的,離開嘴唇時,一股火兜底從胃腔裡燃起,要帶著他沖出屋頂。他連連哈了兩口滾燙的熱氣,使腳趾扒緊地皮,暗告自己:「拿住點。既然喝了……就喝出個樣子。這也是種開始。」他端穩了空杯,笑著把它交還給老爺子,還問了句:「行……行了吧?」老爺子忙用那牛角把的尖刀戳起塊手抓羊肉,遞給謝平,驚訝地連連嗯了兩聲。

  回到自己的小屋,本想給各方「人士」寫信通報自己的下落,但他已拿不住筆了。他吐了,吐得一塌糊塗。

  第二天黑早,他被尖厲的哨子聲催醒。昨天,老爺子關照過他,這兒早起是要跑操的。讓他記著點,別丟三落四,頭一天就讓人瞧著窩囊洩勁。他慌裡慌忙四下去摸衣服。沒摸著。愣了。衣服呢?再往身上一摸。笑了。操!昨天翻江倒海地一吐,根本沒脫衣服,連鞋還在腳上呢!於是趕緊跳下床,外邊已在吹第三遍哨了。

  老爺子在隊前站著,脖子裡圍著一大坨圍巾,手裡提著一盞馬燈。四下裡還黑得厲害,他看不清身前身後,左左右右都是些什麼樣的人,只聽到他們喘氣。他知道這達只有兩種人:轉業戰士和新生員。他們都是受過嚴格管教和訓練的,都是些壯漢。這會兒隊伍裡沒有女人,她們被允許不起早。謝平儘量叫自己站直了。

  四路橫隊一個左轉彎,便成四路縱隊。隊伍跑得很慢,簡直像是在原地跺腳,但跺得很響,跺得一嶄齊,徐徐繞著那不大的空場子。在房子的黑影前,謝平機械地跟著喊道:「一、二、三——四,一一二二三三四——」也有人咳嗽,但沒人掉隊沒人說話。腳步聲聽起來好像是從地底一個空岩洞裡捶打出來的。謝平覺得自己完全消失了、融和了,剩下的只是一個喊叫和跺腳的意識,尚且是機械的。手背和耳朵凍得生疼。但他高興。甚至激動。他在他們中間,是一體。他越發用力地跺著腳,喊道:「一、二、三——四,一一二二三三四——」

  馬燈光照著老爺子踏動的腿。

  吃罷早飯,老爺子跟謝平說:「走,跟我到分場子女校看看。」

  火牆跑煙,教室裡嗆死人。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女人,從灰藍布的罩衣下端露出好一截舊棉襖衣襟,咳嗆著,帶幾個大孩子在生爐子。燒的是紅柳柴。

  「喲,分場長來了?上辦公室喝水吧?」她用手背揉著充滿淚水的眼睛,跑出教室,哈了口氣,說道。

  「折騰你的火牆去吧!」老爺子對她很生硬,顯然對子女校的現狀不滿。他頷首指指子女校那一大一小兩間乾打壘的房子,對謝平說:「你先替我把這學校管起來。桂榮、桂耀也交給你。」說這話時,他都不回避那女教師。那女教師在一邊惶惶地站著。老爺子忽而擰過頭去對她叫道:「柴火棍從爐門口掉下來了。沒看見?你以為你還是在喂豬呢?」

  老爺子上別處去轉的時候,謝平猶豫了一下,問他:「我的預備期到時間了。我是這會兒就打報告要求討論轉正,還是待段日子再說?」

  老爺子低下頭想了想,問謝平:「這事,你咋沒在離開場部前辦妥了呢?」

  謝平說:「他們讓我來這兒再說……」

  老爺子說:「那好。我問問。」

  回到子女校,那女教師還呆在原地等著他。她是新生員二貴的女人,原先在豬場當飼養員。她算是有點文化吧。原先的那個男教員不肯再在駱駝圈子待下去,跑個屁子了,才臨時把她從豬場拿來帶這幫娃子。

  二貴女人從一個土塊壘的桌子洞裡掏出幾本用舊報紙包著的教材、一摞破爛得很的作業本、一本點名冊、一本流水帳,又從自己口袋裡掏出一小包用花手絹包著的錢,大約有二塊二毛五,是學校經費尾子,交給謝平。謝平問她:「你這是幹啥?」

  她眼圈紅紅:「我修火牆去。修完火牆,回我的豬場……」

  謝平笑著問她:「你修火牆拿手嗎?」

  她又頗為愧疚地把頭低了下去。顯然她不會修。這達的新生員都個頂個地能幹,誰家會讓女人幹那泥巴活?

  謝平說:「分場長又沒說你什麼,你撂什麼挑子。這樣吧,我去修火牆。今天的課還你上。下了課,咱們再商量商量。兩個腦袋瓜總比一個腦袋瓜好使。咱們怎麼也得把這十來個孩子對付好了,不能讓大夥覺得咱們委屈了孩子,覺得在咱們手裡,孩子就沒了指望,這兒到底不是豬場。分場長這話沒錯。您說呢?」

  二貴女人笑了。笑起來還挺甜,後腦勺上的髮髻松松地抖動,就是身上有股味兒不好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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