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桂榮倒是比頭一眼見到時,乾淨多了。又細又黃的小辮重新紮過,小花棉襖上的土也撣拍過,黑棉褲也往高裡束過,褲管口不再軟耷在腳背上。但棉襖裡頭,依然什麼也沒穿,還敞著兩粒棉襖扣(那扣子的顏色也不一樣。一粒是光板軍扣,一粒是四眼黑扣),露著黃白黃白的小胸脯,仍然光腳趿著她舅媽的一雙舊棉鞋。謝平瞧她那光露著的小肚皮,心裡就寒戰,忙蹲下來給她把棉襖扣兒扣上,幫她擦了擦鼻子。但沒走幾步,那扣兒又散了。謝平追著要重新給她扣上,她調皮地朝他笑笑,「啪嗒啪嗒」,先跑了。

  駱駝圈子在桑那高地盡西北邊起,緊鄰著大幹溝。四十年代蘇軍在這兒建過一個補給站。在幹溝東邊還真有個飛機場,用石塊兒砌了個供螺旋槳飛機起落的跑道。這麼些年,石塊大都讓近邊老鄉公社的人趕著毛驢車和「六根棍」來起走墊房基了,留下一些坑坑和七翹八裂的碎塊,卻還能叫人看出原先跑道的規模。老爺子住的大房子,也是當年蘇軍留下的。

  一共三幢,都在分場部背後那小高包上。三幢一模一樣,都是前有廊後有廈,雙層玻璃窗,雙層板——天花板和地板。大房間的牆角裡還裝得有一人多高的鐵鑄的大圓桶狀壁爐,傻大黑粗,好比屋裡掛了張黑熊皮。這三幢,一幢老爺子住著,一幢給業務上辦公用了,一幢留給那覥著臉皮死活不肯到任的分場政委。駱駝圈子沒電燈,這是預料中的。過道裡很黑。桂耀早在門口拱形的鐵皮雨簷下的木板臺階上等著了,一見他姐和謝平,便從欄杆上跳下來,叫道:「上海鴨子來嘍——上海鴨子呱呱叫,長了鬍子沒人要……」

  火牆燒得滾燙。謝平在過道裡站了好大一會兒,才慢慢習慣了這黑暗中的悶熱,這雜混著泡酸菜、爛氈襪和雞食氣味兒的悶熱。在往大房間走去時,腳下依然不時踢著碰著什麼硬撅撅的東西。桂榮摸著火柴,點亮燈,小心翼翼地端起幾乎跟她腦袋一般大的鼓肚子銅座大玻璃罩油燈,向一頭牆上的燈龕走去。謝平說:「我來放。」桂耀忙說:「你不知道咋放。」說著忙給他姐在燈龕下擱一張板凳。桂榮擱住燈,從板凳上跳下來。桂耀也爬上去,往下跳了一次。他說他比他姐跳得遠。而後,緊貼著謝平的腿杆,一隻小雞爪似的黑手,悄悄伸到謝平後衣襟裡,摸弄謝平掛在腰帶上的一把扁刃刺刀。這把老七九步槍上的刺刀是去年夏天,青年班的杜志雄在衛生隊住院,爬到水塔頂上去玩,在塔頂的青草叢裡發現的。還帶著個皮套子。七九步槍,大名「中正式」。

  「中正」就是蔣介石的雅號。也不知道這刺刀何年何月何日何許人把它撂到水塔頂上的青草叢裡去的。杜志雄帶它回青年班以後,正經還攪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因為它是「中正式」上的刀,不少人力主馬上交到政法股去。馬連成的父親在肅反運動中被鎮壓。他年歲又比夥伴們大,他知道這種事的厲害。女生們不管你是什麼「中正」式、「中歪」式,只是覺得玩刀不正經,丟青年班的面子,勸杜志雄扔了它。吵半夜,杜志雄同意扔了它,也別去麻煩場政法股了。其實,他沒扔。哪捨得呀!這麼一把純鋼的刀。他藏起來了。這次謝平回試驗站,杜志雄把它給了謝平。說:「謝平阿哥,聽說駱駝圈子那地方還有狼。儂自家多當心。」

  待謝平坐定,老爺子端來一木託盤熱騰騰的手抓羊肉,肥嫩噴香。肉堆上插著三把牛角把的尖刀,放著兩碟炒黑了的花椒鹽末,兩碟磨細了的幹椒粉,兩碟拌了醋的蒜泥。隨後,桂榮捧來一個大黑粗瓷碗,裡頭堆尖放五六個對半切開的生皮芽子(洋蔥頭)。

  老爺子對她說:「去。鍋灶上那一大碗,是你和弟弟的。吃完了給我把碗刷了,手洗了,骨頭撂簸箕裡。別又跟羊拉屎似的,哩哩啦啦,扔滿地。」

  「我哪回都沒扔……」桂榮委屈地掀起嘴,偷眼看看老舅。

  「是我?是我?」桂耀蹦起嚷道,「壞丫頭。就知道告狀!」

  「我沒告。」桂榮紅起臉。

  「告了!告了!壞丫頭!」桂耀叫得更響。

  「桂耀,你要氣死你姐?」老爺子的老伴在那頭屋裡的床上聽見了,呵斥。她有病,常得躺著。大屋裡沒女人收拾,也就顯見得亂。

  桂榮、桂耀去廚房了。老爺子得意地打量著自己心愛的外甥女的背影,問謝平:「咋樣?我那小丫頭?」

  「懂事……可愛……」

  「可愛……不假啊,都這麼說。只可惜了她!沒長在你們上海!」老爺子歎息道。那由衷的讚賞和心愛,使他狹長而灰白的臉龐上佈滿了溫柔的光澤。

  不一會兒,陪客陸續駕到。會計徐到裡,轉業幹部,是其中年齡最大的,一臉麻坑。人卻最溫和,老也穿著件舊軍棉大衣,進屋也不脫,扣子還扣得死死板板。那還是部隊大換裝前發的那種,不帶剪絨領的。人字斜紋面布,軍黃色,快洗白了。衛生員淡見三,在場部見過,典型的中亞美男子型。黑褐色的眼睛熱烈,鼻子尖挺,顴骨高突,臂彎有力,腿細長而又壯實,皮膚亮得跟上了十七八層桐油似的,頭髮天然地帶鬈。鬼機靈,有心計,還能用撲克牌玩三十六套把戲。但至今還是個單身漢。于書田一進屋先跟謝平親熱地點了點頭,表示已是老熟人了。說起了頭,才知道他還是分場機務大組的大組長,少不得的大角色呢!他個兒不高,敦實,有力,在部隊是個刺殺標兵。轉業前,跟軍教導大隊政委的女兒搞上了對象。那政委還真放他閨女跟書田上這戈壁灘來了。現如今她在分場部當統計員。比他小兩歲又跟他一路轉業來的淡見三常跟他開玩笑:「唉!我嫂子當初咋單看上了你呢?瞧你那樣,倒像倒扣起的泡菜罎子!說說,你咋把我嫂子蒙上手的。讓我也學學這第三十七套戲法。」第四個來的是司務長關敬春。原先是雷達兵,江蘇常熟地方人,標準的南方小白臉,也瘦。一張嘴,死也分不清「黃」和「王」,「屎」和「死」。因為是司務長,他就沒空著手來。提著一個南方的竹編小菜籃,籃裡穩穩坐著個小鋼精鍋,放小半鍋開水。開水裡又坐著一隻海碗,海碗裡,白菜打底,上邊團團轉放起四個四喜丸子——在南方,人稱「獅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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