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齊景芳也揮了揮手,但沒叫出聲來。她蒼白的手在微微地晃動了兩下後,慢慢地收了回去,捂住了自己的嘴……這時一陣風刮過來,把謝平的皮帽刮落在地下。

  「帽子……」他喊了聲。于書田聽不到。他應該捶駕駛樓頂板。但「尤特」車的拖斗跟駕駛樓間隔距離大,手夠不著。他還應該從車廂裡隨便揀起樣東西,朝車頭前一扔,開車的便知道後邊出事了,需要停車。但這規矩,這時他還不懂。車速很快。他還想多看兩眼齊景芳,著急地來回在車廂裡跑了兩趟。車開遠了。他看見齊景芳拾起了他的帽子,追了幾步,而後站下了,把他的帽子緊緊捂在胸前。

  紅頭巾消失了。

  謝平感到耳朵生疼。凍的。他離開後廂板,回到鋪蓋卷上。他從網兜裡抽出那條短短的薄薄的只有南方人才會帶的那條圍巾,把耳朵裹上。這時,于書田讓副駕駛探出頭來,扔了件皮大衣給他。這是「老爺子」頭天晚上就關照了的,讓他們隨身多帶件去。老爺子料到這個被處理到駱駝圈子來的上海小嘎娃子,自己還置備不起皮貨。

  十一

  他做了個夢,覺得自己在洗澡,好像還只有三四歲。脫光了,媽媽把他摁在大木盆裡。大木盆就露天放在後弄堂裡,有許多莫名其妙的人圍著。不少是大人,男人。後來他們也把衣服脫光了,把腳伸到大木盆裡。他嫌擠,想推開他們,這不是大人洗澡的地方。但大人們還是往裡擠,居然都坐下了,好幾十個,還在原來的那只舊木盆裡。弄堂裡好幾個老太婆也擠進來,也光著身子。只有二號前樓阿婆捧著個二尺高的白瓷觀音像,在弄堂裡走來走去。觀世音菩薩穿著衣服,是連衫裙,是大餅攤頭二囡身上常穿出來賣樣的那件。

  二囡也擠在木盆裡,光著小奶奶。後來天陰了,要下雪,他們都說暖和,高興地拍水。二囡的小奶奶在抖動。他沒人管,他冷。媽媽為什麼也不管他呢?他剛要哭,阿婆和二囡打起來了,揪著對方的頭髮和奶奶。小奶奶像麵條一樣,越揪越長。他要去拉架,盆裡的水卻全結成了冰。他的腳也凍在裡頭了。大人們光著屁股坐在盆裡沖他笑。他想叫媽媽。媽媽卻在街道團委辦公室裡做報告。玻璃窗全打碎了。媽媽也在笑……

  他冷。裹緊了皮大衣。

  十二

  假如黑的是人血,那麼,白的又是什麼?

  駱駝圈子分場全體幹部、職工一百二十二人,除生娃娃坐月子、回口裡探家、在野地裡管著畜群和生病在床上躺著到不了場的,餘剩的,全部出動,列隊在分場部門口歡迎謝平。兩年前,場部曾給駱駝圈子任命過一個分場政委,這位老兄說啥也不肯到任。給他留的家屬房,至今還空關著(任命沒撤銷)。從那以後,分場長呂培儉、人稱「老爺子」的,就立下個規矩,不管是誰(除過刑滿釋放的新生員),只要你肯到駱駝圈子來,他就帶著他全家、全分場的人,列隊歡迎你。去年,聽說場裡要來上海青年,他特地趕到場部找政委:「你哪怕只給我兩個,我也讓我那百把個夥計高興高興。一來,顯著場裡確實看我們駱駝圈裡的人(他常常這樣故意在場領導面前把「圈子」的「子」字省略掉)是一視同仁,並無親生庶出之分;二來,我這分場長做思想工作也有話可說了:你們瞧,連上海那大地方的嘎娃子都奔咱這駱駝圈裡來,你們還吵吵個啥嗎!我讓他們再不饞別處!」他還給政委做了保證,只要分給他上海娃子,生活上別愁。多了,他不敢說。頭一年,每個月單給他們宰一隻羊。但到了,政委也沒捨得給。駱駝圈子這地方太遠,自然條件太差勁。

  守著阿爾津老風口,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夏天秋天喝渠水,那水面上常漂著羊糞蛋。但等快封凍那陣子,就得趕緊清理澇壩,往裡灌一大坑,凍上。再一冬一春,人和牲口就全指著它和老天爺給的那點雪。那地方,人員也太複雜。除過一二十個轉業戰士和他們的家屬,其餘的都是刑滿釋放的新生人員和他們的家屬。師裡有文件嘛,儘量別把上海青年往新生單位放。但到前個月,老爺子去場部開三幹會,政委卻主動跟他打招呼說,要給他個上海青年。發覺謝平背著場領導,要召集幾十個青年班班長「搜集」情況之後,政委就下決心調開他。哪怕他再能幹,自己身邊也不能擱這一號的。政委「怕」這號人。特別是機關,絕對不能容這一號的,不能容三心二意的。哪怕「燈下黑」呢,也不能叫「燈下亂」了。黑了,「燈盞」還在,要三心二意地一亂,保不住就砸了「燈盞」。

  但政委還是讓那幾十個青年班的人到場部來開了會。不過,讓郎亞娟出面主持了這個會,還通知謝平出席。謝平沒去。老爺子起先當然不明這些底細,一聽這會兒要給他個上海娃子,卻不肯要了。他揮揮手:「駱駝圈兒再操蛋,也不能光收你們篩下來的落腳貨!往我身上卸包袱?對不住,政委同志,這包袱您自己背吧。」後來,政委再度把他請到場部,談今年的財務計劃,又談到謝平。嗨,他改口了。沒等政委說什麼,他答應要這個「篩下來的落腳貨」了。政委好生奇怪,還專門跟他補了一句:「我可不想瞞你。這小子能幹是能幹,可有一身毛病……還打人……」老爺子笑笑:「打,怕啥?我那兒殺人放火的還有好幾打呢!」真叫政委一時都捉摸不透他了。

  原來,這一段,老爺子真還用了點心去打聽了下謝平。經驗告訴他,有些事,不能光聽場部那幾個人紅嘴白牙一頭叨叨。打聽下來,說實在的,假如謝平不打黃之源,老爺子還真把他當「爛柿子」、「落腳貨」再不肯要他了呢!老爺子早聽說過南山林場黃之源那小子。不就是個三十掛零乳臭未乾的黃毛小子嗎?只待說要來羊馬河,便攪得場部那一攤人連自己姓啥都忘了。至於嗎?哪天的夜宵不得由女招待員端著送到他屋裡床頭櫃上?他怎麼了?吃過皇母娘娘屙的金丹了?操!從我黨我軍一貫來的政策說,打是不對。但對這一號人,打了也就打了。老爺子反倒覺得謝平是個玩意兒了!

  這一切,謝平自然是不清楚的。所以,當他從拖斗裡慢慢探出頭來,看見那一趟破舊的平房前,竟「黑壓壓」地站起六七十人,他真呆住了。由於腿麻,由於驚愕,他好半天沒從廂底裡站得起來。

  過後,他爬下拖斗,老爺子已經走到他跟前。老爺子上身穿著一件很舊的黑粗呢制服,領扣敞著,口袋蓋發皺,沒系扣。下身一條黃棉褲,肥大,直拖到腳背,也髒。棉鞋,肯定是手工自製的,土布厚底。圍起的尖頭,讓謝平想到老式的鑄鐵熨斗。老爺子鬆開領著桂耀的手,捏成一個空的半拳,放在自己嘴前,似嫌太陽西下後風裡裹挾有太大的寒氣,在哈氣暖手。他就這麼凝視著謝平,好大一會兒,沒有微笑,沒有客套。而後,從那空拳裡放出一根並不乾淨的乾瘦多皺的手指,慢慢朝謝平點了點,說道:「哦,你就是謝平……」就這一刻,也不知道為的什麼,謝平猛然覺得自己已經得到眼面前這一個、也包括那一大群人的原諒了,他們會好好地相待他的……

  老爺子把謝平安頓在幹溝邊,單給了他一個泥巴小房子。獨間。沒簷沒房坡,正不正斜不斜,剛夠兩米高,活像團空心泥疙瘩。到晚上,老爺子讓他八歲的外甥女桂榮來叫謝平上家去吃飯。老爺子沒孩子,從他多子多女的姐姐身邊一男一女領了兩個來。女孩是姐,就是桂榮;男孩叫桂耀,小桂榮一歲。下午,老爺子就是帶著這姐弟倆,在分場部門口接的謝平。他一手領一個。四十來歲的人滿頭灰發,臉皮皺得那麼厲害,跟稀鬆的麻袋片似的,一層摞著一層,耷拉在眼窩下頭。頭一眼,人真能把他看成個六十來歲喂雞的糟老漢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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