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起來。站直了。」謝平沖他吼道,「你毀了我們的一個姑娘。你懂嗎?你這樣,叫她還能相信這世界有善意和真誠嗎?」謝平他們不想打躺倒的「癩皮狗」。黃之源不懂這一條,他以為這幫小子的「三斧頭」已經過去。但當他顯出一臉和解的討好的笑容,慌忙站起之後,又一次被蹬翻在地上,便死活再不肯往起站了。悶沌、麻木之後的疼痛叫他幾乎憋過氣去,他蜷縮在地板上一連串地乾咳起來。

  這時,得到總機房守機員報告的協理員,帶著警衛班的幾個小夥子和一個匆匆趕來的政法股助理員,跑進月洞門。謝平知道事情鬧大了,便一步上前從計鎮華手裡奪過鐵火鉤,朝黃之源揚起來擋他的胳膊上重重地給了一下,說道:「看清了,帶人來找你的是我。用鐵火鉤抽你、用腳踹你的也是我。你要是像瘋狗似的亂咬一群,除非你以後別從羊馬河地界上過!」沒待他把收尾那句話說完,警衛班的小夥子踢開門,沖了進來;一見是謝平他們,先自松了口氣,耷拉下手裡笨重老式的加拿大「九○」手槍,嚷道:「操!是你們幾個小子?開什麼###零碎玩笑!」

  政治處連開了一個禮拜的會,幫助謝平認識錯誤,並把接待辦公室全體上海青年都擴大了進來。一禮拜的會,謝平沒說一句話。到末了,他說了一句:「我錯了。像我這樣的人,再在機關裡待下去,自己不好開展工作,也讓組織上為難。我回試驗站勞動。」兩天后,陳助理員通知他,組織上同意他的請求,下去勞動,但不是回試驗站,而是去駱駝圈子。

  謝平回到自己辦公室門前,見秦嘉和接待辦公室所有的夥伴都在過道裡等著他。他們已經知道這決定了。老寧也從他辦公室裡打了個電話過來,說:「我看見你辦公室裡有人,就不過來了。你咋搞的嗎?怎麼能同意去駱駝圈子?你知道那是啥地方唦?」謝平說:「放心。別人能待得下去的地方,我謝平總歸也能待得下去的。」老寧半晌沒吱聲,最後只是重重地歎了口氣,說了聲:「你呀……」後來男生走了。女生留下來幫謝平拆洗被子,做走的準備。她們聽見有人走進過道。在門外站了會兒,出去了,又走進來……如是三回。那幾個女生鼓起勇氣,突然把門拉開,想看看這時還來偷聽「壁腳」的傢伙到底是誰。沒想到,門外站著的又是齊景芳。

  齊景芳來不及躲閃,只好低下頭站住。是小金得知謝平要離開機關,把這消息遞給了她。她覺得是自己「坑苦」了謝平。她認為謝平不會再瞧得起她。但她得來一趟。來幹什麼?她說不上來,也不清楚。說不上是道歉,說不上是告別……她只覺得要來這麼一趟。瞧得起、瞧不起是人家的事。她得來一趟。走到門口,她聽見屋裡有人。她沒有勇氣推門,也沒有勇氣決斷地離去……

  秦嘉給女伴使了個眼色,大家抱起拆下的被面、被裡,一個個都去和藹地鼓勵地摟摟齊景芳,而後,魚貫地走了。齊景芳見大夥兒要走,心一慌,便也要走,卻被秦嘉拽住。齊景芳明白秦嘉的好意。她羞愧、難過。可單獨跟謝平,能說什麼呢?她既怕單獨跟謝平在一起,又不願有別人在場。她只是緊緊拽住秦嘉的衣袖不放。到末了,她也只對謝平說了一句話:「都是我……」話沒能說完,便哽咽得抬不起頭來了。秦嘉眼圈紅了。謝平心裡也一陣陣酸澀。

  到晚上,夥伴們又來他屋裡坐。他們沒開燈。幽藍的月光染得屋裡一片清白。照不到月光的角落,便黑得那般純淨。謝平對著夜空說道:「我們想到了要來吃粗糧、住地窩子、喝堿水,想到了肩頭會紅腫,手心會打泡起繭,準備半年看不上一場電影,一年洗不上一回澡……但就是沒有一個人提醒我們,得想到,這兒的人也會有那等複雜……」

  場部沒有車去駱駝圈子,謝平只有等那邊來車把他捎過去。據說場部已經通知了駱駝圈子。這樣,有幾天工夫,謝平完全清閒了下來。在這清閒裡,他才漸漸意識到,他正在失去什麼。如果說一年前,直到動身到街道集合,帶隊出發去北站,他都沒想到去南京路、外灘、大世界、福州路舊書店最後地轉一圈,最後地看一眼繁華和文明,那麼一年後的今天,他卻那樣強烈地意識到自己將離開人群聚居地的最後一站了。他到商店去給自己買兩條毛巾,在照相館照了張相,去鞋鋪把舊膠鞋漏水的地方補起。

  他默默地望著高聳的已經泛出淡青色潤意的林帶,望著那包圍住場部的天空。他知道自己在告別。一年前,當他和夥伴們到達羊馬河時,他們都松了一大口氣,說:總算走完了這五千公里。舊的結束了,新的開始了。今天,他才意識到,對於他來說,五千公里的路,一直並沒算走完。這剩下的一百七十公里,才是他要走的最後一站。而後,他才能說,是的,結束了……又開始了……

  晚上,他去找過陳助理員,說:「我的預備期滿了。轉正的問題是機關支部給討論,還是到駱駝圈子以後再說?」陳助理員說:「到駱駝圈子再說吧。你在這兒剛出了這麼兩檔事,真討論起來,恐怕不會對你有利的。」謝平想想也是的,便沒堅持。

  第二天,他一步沒離開自己的小屋。第三天上午,回試驗站看了看站長教導員,看了看渭貞嫂子,跟青年班的夥伴幹了半天活。回到場部,大食堂已開過飯。想起早起還有半拉剩饃烤在火牆上,就沒再去麻煩伙房的班長。剛才過來時,他看見路上停著一輛很舊的輪式拖車。他認出是那種老式的「尤特二八」。車頭上暗紅的漆皮掉了不老少。駕駛樓頂板重拆裝過,鉚著張白皮馬口鐵,鉚口鉚腳生出一圈圈鏽斑。但帶隱紋的白鐵皮本身,卻在陽光下熠熠地發亮。拖斗的廂板斷裂了好幾處,鑲補著白板條,跟灰暗的舊廂板釘在一起,顯得挺不諧調,好比老人的臉上長了白癜風。有兩個三四十歲的壯漢,各穿著一件油膩的軍皮大衣,戴著軍用的三指皮手套,蹲在高高的林帶埂子上,捧著一包從商店裡剛買來的場加工廠自製的土餅乾,大口大口地嚼著,幹屑渣子不時從他們粗大的手指縫和寬厚的唇邊嘴角往下掉。這便是駱駝圈子分場長「老爺子」派來專程接謝平的車和人。

  機關裡的人一吃過午飯,便被協理員叫去菜地搞突擊。又是送肥。接待辦公室的夥伴們也都去了。秦嘉去了。鎮華也去了。菜地在雞場背後。路倒不是太遠,但這會兒機關裡所有的人都在那達,他去告別,就得招惹恁些複雜的目光瞟視,即便個中會有許多同情和憐憫,他也難以忍受,也沒必要受那些。單跟夥伴們告別,又不合適。他猶豫了一下,跟總機房的守機員小馬要了個電話,托她跟秦嘉他們說一聲,也跟老甯老嚴說一聲,他就不去菜地了。

  「你東西多嗎?我幫你扛上車吧……」小馬支吾道。她知道自己說的無非是一句客套話,當班紀律不允許她此時離開崗位,但還是真心地跟謝平表達了這個心意。

  「不用了。駱駝圈子來了人。另外……見了小得子,也跟她打聲招呼。」謝平託付道。

  「她可能就在業務室值班。我替你把電話接過去吧。」

  謝平忙說:「不用了。機車還要去福海縣縣城辦事。算了吧。有空,歡迎你到我們駱駝圈子去玩。」

  「你有空還回場部來……」

  「好的……」

  開車時,謝平看見小馬在總機房玻璃窗裡向他招手。整個場部卻像睡著了一般。陽光格外耀眼。

  「沒事了吧……」開車的于書田問謝平。他就是那兩個三四十歲的壯漢中的一個。是個轉業戰士。

  「沒事了……走吧。」謝平長長地出了口氣,最後看了眼場部。車從招待所東北角路口拐過,謝平突然看見有個人從緊貼著招待所後牆的林帶裡沖到大路上,戴著紅頭巾。他認出是齊景芳。他從鋪蓋卷上站起,沖到後廂板前,探出身子,朝她揮了揮手,叫道:「小齊——有事兒多找秦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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