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二十四


  不一會兒,他們看見齊景芳從協理員辦公室走出來,靠在廊柱上歇了一會兒。協理員叫小金把她送回宿舍。後來政法股的人找齊景芳談過兩次,帶她到衛生隊做了婦科檢查,取了證。政法股的人還找了些別的人,瞭解齊景芳和黃之源的關係。據說還打聽了她和謝平的關係。最後找謝平談。謝平火了:「我和齊景芳有什麼關係?你們說我們是什麼關係?」政法股的人說:「我們只是想瞭解一下。沒其他意思。」謝平說:「你們幹嗎不去找雞場的老漢瞭解他和小齊的關係?」他什麼也沒跟他們說。他確實也沒得可說的。他甚至懊惱自己竟然什麼也沒得可說的。他明明看出黃之源親近齊景芳。他「嫉妒」過黃之源,但他沒提醒她。他反而生氣了,有一段時間也躲著齊景芳……甚至瞧不起她……

  政法股的人在談話時,跟所有有關人員都交代過,不要向外傳這件事。但沒過兩天,場部幾乎沒一個人不知道「小得子」齊景芳讓人把肚子搞大了。園林隊的一些老婆娘去南菜窖翻菜,扛著抬把,拿著菜刀,遊遊逛逛,三五成群,還特地彎到招待所來認認這個「上海丫頭」中最俊俏的姑娘。

  衛生隊給齊景芳做了刮宮手術後的第二天,黃之源來了。他去福海縣林業局辦了事,回林場,路過羊馬河,順便看看在這兒施工的林場工人,也看看小得子。他還不知道小得子懷孕了,更不知道事兒發了。那天,幹完那事,他看見齊景芳只是痛哭,便有些作慌。想安慰她兩句。齊景芳推開他,掩上衣襟,跑了。第二天清早,他在水房邊等過她,又去宿舍找過她,想做些解釋,但都沒找見她。後來他給她寫過兩封信,寄過一回錢,托人又給她捎來一大包白木耳,但都沒得到小得子的回音。他的心安不下來。他無論如何要跟她徹徹底底談一次,解釋一次,取得她充分的理解……如果還能取得諒解,那當然更理想。

  場機關的人得知黃之源來了,一下午沒幹正事,都聚在窗戶前,伸長了脖子,等好戲看。他們看到政法股股長親自去招待所了。又看到邢副場長去了一趟。跟著,政法股股長在政委和場長家各待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裡,黃之源一直在自己屋裡待著,連晚飯也沒出來吃。接著就傳出消息,場部要修理連等天黑透後,把正在大修的那輛吉普車開出來,連夜送黃之源回林場。

  這時,謝平屋裡聚著不少上海青年,包括從修理連來報信兒的兩個小子。他們商量著,不能輕易放過黃之源,要派人找主任、找政法股長去問問此事。

  有人敲門。剝啄剝啄。

  計鎮華拽開門一看,竟是齊景芳。她真瘦了,臉上瘦剩一對深的眼窩和一點青白青白的鼻尖。她沒穿大衣,只裹著一條鐵銹紅的加長圍巾,從後腦勺上包下來,捂去半邊臉、半張嘴,在胸前交叉起,再用白生生的手索索地扽住,在門框邊瑟瑟地哆嗦。秦嘉忙摟過她到火牆跟前。她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臉色慢慢地漲紅了。大家覺得她要哭的,卻沒哭。她低下頭,吭吭巴巴說了這麼一句:「我……要跟謝平說個事兒……」大家奇怪透了。她這會兒來找謝平幹嗎?謝平一下子臉也烘烘地燒熱起來。

  待大夥走後,謝平給她端了個凳子。她沒坐,也沒轉過身來。

  「求你……別去管我的事……」她低聲地說道。

  「為什麼?」謝平控制住自己,問。

  「你別管!求求你……」

  「為什麼?」

  齊景芳渾身痙攣著,猛地擰過身來,叫道:「我不是你們上海丫頭。你們別管我……」說著,兩顆冰涼冰涼的淚珠像凍住了的一般,淌到顴骨上,便凝住了。

  滿場部的人都知道她是主動跟黃之源好的。她說不清。她怕事兒鬧大,怕人追問。政法股的人又向她追問過她跟謝平的關係。她更不希望把謝平再牽連進來……她已經對不住他了……

  謝平當然不瞭解這一切,更不理解她這時的「古怪」和「倔強」……

  「好。我不管。」謝平忍下一口氣,指著窗臺上一包東西說,「那是接待辦公室幾個夥伴給你弄來的一點紅糖和雞蛋……」

  齊景芳青白的臉立時紅了。她沒拿。待齊景芳走後,謝平馬上去找秦嘉、計鎮華他們。他們此時已經找過協理員了。協理員說:這件事,齊景芳自己要負一部分責任。母狗不撅腚,公狗也難爬嘛!黃之源是得教育,但得考慮兩個兄弟單位的關係。這兒還有他們的施工隊,一批計劃外的木材還得由林場提供,這關係到總場明年能不能減少二三十萬虧損的大問題。場裡最後決定,怎麼教育處理黃之源,交林場自己去辦。

  謝平怎麼也不相信,連自己的被子都不好意思讓男生碰的齊景芳,會主動送上門把自己毀了。

  「可確實也找不到證據,說明是人家強迫的。政法股的人說,齊景芳拿不出一件扯爛的衣服,身上也沒傷……」站在一旁的郎亞娟說道。

  謝平斜了她一眼,沒搭她的話茬兒。大夥兒也沒理她。等郎亞娟悻悻地走開,謝平馬上對修理連那兩個人說:「你們能想辦法,讓吉普車晚發動個把小時嗎?」

  那兩個小子會意地看了看謝平說:「篤定!出修理間之前,它在我們兄弟手裡。」

  謝平又對計鎮華等幾個男生說:「有空跟我走一趟嗎?」

  秦嘉忙問:「你要幹什麼去?」

  謝平對她和那幾個女生說:「沒你們的事。你們把那包紅糖和雞蛋給齊景芳送去。」說完,便帶著計鎮華和那幾個男生朝衛生隊走去。秦嘉不懂他這時去衛生隊幹嗎,因此也就沒攔他。沒料到謝平帶著計鎮華等人走到衛生隊院子裡的水塔下邊,確證秦嘉她們已經看不見他們了,立馬折身借著黑魆魆林帶投下的陰影作掩護,直奔招待所西小院。

  黃之源這時收拾齊了東西,只在屋裡打轉,焦急地等著吉普車來。他仍然感到遺憾的是,在走之前沒能見到小得子,當面求得她的諒解。他仍然相信他能叫小得子理解了他。門外腳步聲響,他以為是邢副場長跟什麼人來請他上車,但又不知為什麼聽不到吉普車引擎的聲音。他在疑惑中拉開房門,見站在門簷燈黃白光圈裡的是謝平和一群根本沒照過面的小夥子時,某種不祥的預感先叫他心往下墜,腿根上升起股寒氣,叫他抖瑟,臉色跟著煞白起來。那許多分佈在臉頰和額角的小肉疙瘩,一時間似乎也幹縮起來。但他依然保持慣有的那種姿態,叫人感到,他總是那麼自信,那麼鎮靜,那麼的有條不紊。

  「姓黃的,這就走啊?」謝平關上門。

  「你們……」黃之源稍稍向後退了退。

  「麻煩你做件事。把你怎麼搞了齊景芳的經過,寫一寫。」謝平說道。

  黃之源不做聲。

  「你搞了人家,還要人家替你背黑鍋?」計鎮華抄起煤堆上一根鐵火鉤,逼了過去,「小得子懷孕了,你知道嗎?狗東西!」

  「這……到底怎麼回子事,還、還不清楚……」黃之源端起茶杯,想憑藉自己的年齡、身份、氣度鎮住眼面前這群小子,而後再尋機擺脫。只待邢副場長跟吉普車一到,什麼都好辦了。

  謝平一巴掌打掉他手裡的茶杯。

  「你們打人?」他暴跳起來。

  「打你狗操的。」計鎮華上前照準他腰眼裡就是一鐵火鉤。

  「哎喲……」他殺豬似的叫喚,捂住腰連連向後退去。摸著電話機,忙不迭地搖,雙手抱起送話器,拼命叫:「殺人了!殺人了……」

  謝平上前卡斷電話,問他:「你到底寫不寫?」

  黃之源手裡還緊抓住電話不放,口氣軟了下來:「如果我有責任,那也是真想對她好……」

  「如果?」計鎮華身後的一個青年,一邊吼著,一邊從茶几上抄起一隻茶杯朝他頭上砸去。他閃過了這一砸,卻被電話線絆倒在地上。他精明,懂得在這種寡不敵眾的對峙中,自己一倒下,便會引來一陣瘋狂的混打混踢,後果不堪設想。於是他不顧一切地爬起。但剛站起,後腰上立馬又著了很鈍重的一下。有人用翻毛皮鞋腳蹬翻了他。他就勢朝辦公桌的那頭滾去,緊貼住牆壁,佝僂著身子,雙手護住前胸,驚恐地叫了兩聲:「救命。」出乎他意料,謝平他們並沒撲過來「混打混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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