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她深感謝平跟自己,和跟秦嘉、跟他那些團校的同學、別的青年班班長態度不一樣。他跟他們是平等的,推心置腹的,他肯求助他們。對她呢?就沒那種平等和求助。雖然也有「推心置腹」,也有「順從遷就」,但那卻完全是另一碼事,是在對付一個「小娃娃」。她要跟他「平起平坐」。她要他像對秦嘉、對他的那些團校同學那樣對待自己,另外再加上……別人從他心裡得不到的那一種「好」。她要讓他吃一驚,就像頭八個月裡,已經做到的那樣,叫謝平瞪大眼珠說:「小得子,你真行啊!」以後她要說他一輩子:瞧你那天在地裡怎麼教訓的我!當然,做到這一條,她需要有人幫助她。而暫時的,又不希望這種「幫助」來自謝平,她還要故意冷淡他一段。她接近黃之源。有人對她的這種接近有議論。她不怕。心裡沒虧怕什麼鬼敲門?黃之源帶她到林場,她還主動找到黃之源家去,見他老婆,跟她說:「孫姐,你們收我這個小妹妹,不會虧了你們。以後我真調到林場來了,我還能替你們照顧照顧小寶寶呢!」當然,她想的,是林場再保送她去上專門學校。而黃之源也確實許諾過,並在給她使勁兒,辦這方面的手續。

  沒想到會出那樣的事。沒想到黃之源是個畜生!那天晚上,合同簽了字,狄場長在家里弄了幾碗幾碟的,又叫上老嚴和管工副業的邢副場長陪黃之源喝了二斤。黃之源回到招待所,都快十一點了。他心裡燥熱,在沙發上坐了老半天,也安定不下來,便到門外雪地裡站了會子。今晚,西小院裡只住了他獨杆兒一根。三個套間。磚砌的花壇。修長的樹影和沒有星光的天空。這一刻,他覺著這裡所有的一切都屬￿他。假如他想讓場宣傳隊那兩個唱河南梆子的「女盲流」帶上胡弦、的篤板,來給他清唱兩段,他相信,場裡會立馬派人去傳的。但他這會兒要的不是這個。不是。他回到屋裡,幾次伸手到電話機上,都沒下得了決心。她在值班。叫她嗎?來坐一會兒。稍坐會兒。吃點糖。這院子多靜。院牆多高。如果她睡了,就算了。他要通了電話。本該先問一聲睡下了沒有,但一聽到她清脆、溫和的聲音,那點酒熱兜底往上翻,湧得他站立不穩,只想著要她馬上來,開口便說讓她馬上送兩瓶熱水來。讓她馬上來。馬上來……她提著暖瓶去了。

  進了黃之源屋,他脫了衣服像是要睡覺了,只穿著套單薄的棉毛衫褲,裹起件軍皮大衣。她一窘,本想放下暖瓶就走。黃之源指指放在床沿上的一套新買的女式長袖長褲內衣,對她說:「這是你孫姐讓我帶給你的。你試試,合適不合適。」因為是內衣,齊景芳只拿起來在身上比試了一下,就放下了,說道:「怎麼好意思要孫姐掏錢……」這套內衣,實際上是黃之源給老婆買的,今晚拿來做藉口而已。黃之源說:「你穿穿試試。要不合適,好明天帶回去讓孫姐找代銷店的人換去。」

  說著順手把門的暗鎖撞上了。而窗簾是早就拉滿了的。齊景芳自然不肯在他屋裡試內衣。撞暗鎖的聲音她也是聽到的。她心慌。她看得出黃之源今天晚上看她的目光有些發直,眼底深處在燃著一種不好讓人捉摸得透的固執的貪婪的東西。這目光,她從場部有些男人眼裡經受到過。有時那些個趕馬車的也這麼看過她。但那只是狠狠地熱辣辣地一瞥。而他,卻是久久地、肆意地、似乎在透過衣服摸什麼。「上次我到你們家去,也沒給孫姐帶什麼東西。這不好意思的……」她去擰門上的暗鎖,肩頭卻被黃之源摟住。

  她的血一下沖頭上湧來,恨不得迸裂開。她扭了下肩頭,甩掉那只手。她要扭過頭來責問他,但卻看見他略有些惶惑地站在燈下,她又把話咽了下去。這時她本來是可以走得掉的,如果他再來強橫的,她也是推得開他的。他沒來橫的——他喘著氣,很快平靜下來,說:「小得子,這一向為你調轉的事,我可是費了老鼻子力氣啦……你說你是上海知青,可這兒的材料上說你不是……」

  「怎麼不是?」齊景芳臉漲紅了。她一直告訴黃之源,她是上海人。她不想讓他知道她老家的那段事。而且,那時,他無非是個「住店」的客,隨口說說也無妨。

  「你不是。」黃之源拉過了她手,「我得費許多口舌和手腳,在我們人事科管檔案的同志那裡,把材料改過來,把你依然說成是上海知青。現在優先照顧他們。這樣,事情好辦多了。你為什麼事先不跟我說真話?」

  齊景芳心慌。她為自己的露怯心慌、愧疚。

  「談談,你還有什麼瞞著我的?」他把她帶到沙發邊,幾乎是半拽半拉。

  「沒有……」

  「說吧。不管你瞞了我什麼,我還是要幫你的忙……我喜歡有你這麼個小妹妹……」他貼近她,喘著粗氣。她躲開,向後退去,卻靠到了沙發靠背上。他不斷地說著那些顛三倒四卻又叫人心軟的話,一隻大手從她被解開了頭兩粒扣子的上衣衣襟裡探了進來……他不斷地喘著滾燙的熱氣,逼問她,「說吧,還有什麼瞞著我……說吧……說呀……」

  她害怕。她驚慌。她羞愧。她掙扎。她怨恨。到這時,她還不知道最終竟會出那份丟人的事。姐姐沒跟她說到這一步啊!她不懂。真不懂……

  看見謝平和秦嘉一起走進值班室,齊景芳知道秦嘉已經把這件事告訴謝平了,心裡便轟地一炸。她一句話沒說,就帶他們出了值班室。她不知道該把他們往哪兒帶,可又不能傻呆在院子裡。她向前走去。她聽見謝平喘得粗重。她不明白自己是怎麼把他倆帶到西小院來的,為什麼還要到這該死的院子裡來。直到謝平一把奪過她手裡的鑰匙,繃著臉喊道:「你還忘不了這房間!」她才發覺她又站在黃之源常住的那個套間臺階上。她像被烙鐵燙了似的,忙縮回手,倒退兩步,差一點從臺階上摔下來。秦嘉趕緊攙住她,瞪謝平一眼。齊景芳偎到秦嘉懷裡哭。謝平拿齊景芳的鑰匙串,另去開了個房間。進了屋,齊景芳不肯坐,也不肯離開秦嘉,只把背對著謝平,哭個不止。秦嘉紅著眼圈,只好對謝平說:「你先走吧。忙你的去……」

  到晚飯邊,秦嘉來了。謝平忙頂上小辦公室門,急問道:「齊景芳呢?」

  「讓協理員叫去了。」秦嘉答道。長時間的心神緊張,使她顯得疲乏、困頓。

  「協理員?你報告他了?」

  「跟小齊一屋的那兩個小丫頭,早看出苗頭了,報告了協理員。」

  「她們懂那些事?」

  「小金懂。又看到小齊這些日子半夜裡老偷著哭。上午翻她床鋪頭,翻出好幾包安眠藥,嚇壞了。先跑我那兒,又報告了協理員。」

  謝平忍了半天,結結巴巴地從牙齒縫裡擠出幾個字來:「確實是……黃之源那雜種幹的?」

  秦嘉向窗戶擰過頭去,半晌才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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