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那天,在區裡跟區勞動局、區團委的同志研究了出發編隊問題,推著自行車出區委大院,時間不早了,本該直接回家。但車是街道辦事處的公車,得先送回街道;再說,出來一天了,也得回團委辦公室看看留言板上別的同志留下什麼要辦的事沒有。他雖然不是街道辦事處正式在編幹部,跟街道裡數以千計等待就業的青年一樣,是個「社會青年」,但在擔任街道團委副書記的這兩年裡確實把這兒當成了家。他騎著車剛進街道辦事處那黑鐵門,就看見二樓的大陽臺上有人招呼他,是黨委書記何治平。一個半禿頂的小老頭,紹興「杭啷頭」,嘴大得嚇人,心眼好得要命。就是他,力主在謝平離開上海前務必要解決他的入黨問題。也是他,開幾次黨委會,都下不了決心放謝平走。謝平趕緊鎖了車,跑上樓。何書記招著手對他說:「來來來,愚穀坊街道的陳書記等儂一個多鐘頭了。過去見過吧?不用我介紹了。」陳書記就是小得子的姐夫。那天他帶著小得子親自來找謝平。那時的小得子還沒恁高(老天,這些女生一吃苞圠饃就發,也不知是咋回事),臉也沒恁白恁圓,尖著個下巴,低著頭,躲在她姐夫身後。天好熱了,還穿件舊的深色兩用衫。平平的劉海兒一直遮到眼眉上,頭一低,恨不得就遮去半拉小臉。倒是翻在兩用衫外頭的一點白襯衣領和白袖口,還顯出這小姑娘內心的一分活氣。

  聽說她想去兵團,決心很大,他先對她有了三分好感。在那段日子裡,他就是拿這個尺度來衡量周圍的人的。再聽陳書記說,她二姐死了,按鄉里的習俗,家裡要她退了學嫁給比她大十六歲(她自己當時才十六歲!)的二姐夫做填房。她死活不肯,又踢又咬又鬧地掙了出來,跑回縣中,由老師和同學們幫襯,湊筆路費,來找大姐和大姐夫給撐腰做主。謝平聽她小小年紀,能這麼自強,又深深同情和佩服。陳書記的意思是要把她編到他一個中隊裡,將來分到一個農場,離得近些。

  但他那個中隊全是團校的學員,非團員恐怕插不進去。陳書記說:「這由我去辦。」他便說:「那好……」「那好」二字剛出口,下邊他還想說點例行要說的謙辭,卻看見一直在陳書記肩後低著頭的小得子突然抬起頭,微微龕開嘴,那樣感激、那樣興奮地用那樣專注的濕潤的眼神光看住他,倒叫他格楞了一下,咽住了後半截話,不好意思跟她和她姐夫客套了。「景芳,現在你該開個口,請人家謝平上家去坐坐了吧。」她姐夫笑道。

  她真就說了,依然用那樣明快的眼神光看著謝平說:「俺姐(那時她還老一口一個俺呢!)說,俺小,脾氣又倔,她得好好跟你說說。請你上俺家,她給你烙俺們山東的大面餅吃……」把何書記笑得捂著個禿腦袋直喘喘。待跟著她姐夫要回家了,走到大門口,在爬滿常青藤的拉毛水泥牆角,她又回過頭來看了謝平一眼,那意思好像是在問:「你說話算話嗎?俺可是信得過你,才跟俺大姐夫來找你的。俺早就聽俺大姐夫說起過你了。信嗎?」他叫她看得臉直發燒。這丫頭膽真大。

  上火車開車前一分多鐘,站台鈴一驚一乍叫起。廣播裡響出《共青團員之歌》:「再見吧媽媽,別難過莫悲傷,祝福我們一路平安吧……」戴紅袖箍的站台工作人員把所有送行的人都攔到安全線外。為了防止開車的一瞬間,家屬們向車窗口撲,還特意增加了一兩倍的工作人員手拉起手,構道人牆。路隊臨時黨支部要求全體共產黨員、共青團員、中小隊幹部做到開車時不哭不叫,高唱戰歌,笑著向上海告別。每個人都拍了胸脯。但這一刻都擠到車窗口,把身子遠遠探出,向媽媽、向爸爸、向同學、向老師、向兄弟姐妹招手。有的一邊叫:「等著……等著我們的好消息!」一邊就不知不覺地哭。誰都想最後再看一眼親人。

  但許多人都只顧著哭,忘了再去看一眼。有的瞪大了眼,但視線全模糊了。謝平沒往前擠。他看到媽媽哭倒在站台人字形防雨棚的水泥柱子跟前,便趕緊朝車廂深處走去。他是上火車前兩天,得到通知,被批准為中共預備黨員。他得對得起這個信任,配得上這個稱呼。他靜靜地站在完全空了的車廂的另一邊,等著列車啟動。他估計還有三十秒鐘,列車就會帶著他們離開上海,永遠離開上海。但這三十秒鐘是多麼漫長啊,多麼難挨啊。他再待不住了,他看見有個人孤孤地獨自站在黝暗的車廂連接處。他怕發生什麼意外,便走了過去。一看,原來是齊景芳。他問她:「你幹嗎呆在這兒?」她來不及作解釋,一把把謝平拽到身邊,扒開車廂連接處防雨篷上的一條舊縫,讓謝平看。

  就這樣,在這個沒有人想得到的地方,謝平清清楚楚地又看到了媽媽,看到了因為找不見他而急得直跳腳的姐姐,最後看了一眼在這一刻裡如癡如癲的上海……等火車風馳電掣般掠過站台上最後一面紅旗,車廂裡頭原先一直還有所控制和壓抑的哭聲便跟垮了壩的水庫似的,轟然而起。他得趕緊去做工作。但又想謝謝齊景芳剛才那一點的好心和細心。轉過身來,卻發現她已不在自己身後了,遠遠地躲在車門處,倚住冰涼的車壁,低聲地嗚嗚地哭著。

  她在哭誰呢?她又有什麼好哭的?她的爸爸媽媽老師同學又不在上海。他本想走過去說她兩句,但終因車廂裡的哭聲太響,秦嘉急得直沖他發脾氣:「你怎麼可以這個樣子的啦?獨杆子躲在那裡廂不來管管大家!儂這個人呀……快來呀!」他只好去了。等他再次發現她,她臉上早沒了半點淚痕,一左一右摟著兩個依然還在哭的女伴,用自己的臉頰輕輕摩擦著她們的頭,款款細勸什麼。到羊馬河,宣佈留她在招待所。他希望她跟大夥兒一起下連隊接受鍛煉,過好三關(思想關、勞動關、生活關)再考慮別的。她一點不肯讓步。她說:「俺是農村長大的。俺還沒鍛夠煉夠?那怎麼才叫個夠?」他說:「你跟我們一樣,也是學生出身。只不過沒在上海上學就是了……」她卻說:「你們上車都發了軍裝,就沒給俺發。為啥?俺跟你們就不一樣嘛!」她還是留下了,叫他恨得無奈。因為這一點,後來,他也有意不去看她。

  屋裡火牆燒得太熱,加上窗外那兩個小丫頭的竊笑,叫謝平渾身沒法不冒汗。他甚至後悔來這一趟,便催齊景芳:「有什麼事,你就快說吧。」

  「別管她們,瘋慣了。真沒辦法。」齊景芳給謝平沏了杯糖水,「兩件事……」

  「你剛不還說只有一件事嗎?」謝平反問。

  「行善還在乎那點?」她抿起嘴笑。

  「說吧。」謝平悶悶地吐口氣,敞開棉襖。

  齊景芳從鐵絲上摘下她那條潔白的洗臉毛巾,撂給謝平,讓他擦汗,然後笑道:「第一,你來了,可不能跟場部的人說,我不是上海人。對誰也別說行嗎?」

  「你要這虛榮幹嗎?」

  「我沒要你去吹我是上海人,也請你別跟人說我不是上海人。反正他們都知道我是跟你們一路來的。我現在上海話說得也蠻靈光。」她調皮地笑笑。

  這鬼!

  「第二,明年場部子女校辦高中班和師範班。頭一年,怕招不滿。沒恁些初中嘛。動員上海青年裡頭十六周歲以下的……當然也包括十六周歲的在內去報考。」

  「你想考?」

  「是的。」

  「你超過十六了。」

  「還不到十七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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