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你擔心這七十多人一走,剩在連隊裡的四千多人就會波動?」謝平緊著問。

  「這七十多位全都是青年班的骨幹。百分之七八十的班長都要走。」

  「動了這七十,晃了那四千。這倒是不能不考慮……」謝平端起酒杯。這回沒抿,只是聞了聞。他不捨得一口接一口地喝。

  「得趕快想個辦法,中隊長。」秦嘉催促道。

  「倒是不能等閒視之……」謝平眼前浮起昨天他離開試驗站時,青年班那一排失神的黯淡的眼睛。他想了想,說道:「先把各青年班的現任班長、骨幹找來開個會,湊湊情況。」

  「要快。得趕在這次大調動前……」

  「你什麼時候去上九裡報到?」

  「今天。」

  「那怎麼來得及?」

  「他們叫我當幹訓班班委。叫我先去幾天,幫著幹點雜務。大批人馬的報到還在以後呢。」

  「這就行了。這件事交給我。」

  「也只能交給你了。也應該交給你。」

  「把他們找到場部來碰頭,我給你們找地方。管吃管住管招待。」齊景芳說道。

  「我們今天找你就為這事。」秦嘉對謝平說道。

  「你們跟阿屠商量過了嗎?」謝平又問。阿屠是羊馬河上海青年中另一位黨員,原先是黃浦區團委的年輕幹部。

  「阿屠走了,你不知道?」秦嘉反問。

  「走了?」謝平驚道。

  「他的肝炎發了。腹水。腳背腫得跟饅頭似的,皮膚又黃又亮。就那樣,他還要去幹活。大家怎麼勸也勸不住,把他們青年班的幾個女生都嚇哭了……現在場裡同意他回上海。當初他那樣的身體,就不該批他來。要個帶頭的,把人帶成這樣!跟上海聯繫,上海還不肯接收,還怕會影響已經走的和將要走的十幾萬青年。說上海戶口只能出不能進,外地也有藥,也有醫生,不能一生肝炎就回上海。他家裡只好把他接到蘇州外婆家去養病。他前天走的。他知道你要來場部,還讓我轉告你,羊馬河這四千多夥伴,就拜託你多多照應了……」說到這裡,秦嘉的聲音突然低下,哽咽地澀住了。齊景芳的眼圈也陡地紅了。

  「這件事,上海也做得太絕了嘛!」謝平說道,把牙關咬得鐵緊。阿屠是個好樣兒的,年紀跟他們差不多大。放著在編的國家幹部不做,跟大夥兒一起到兵團來當農工。

  「阿屠青年班裡的人都替他傷心……」

  「我不好。我要是早兩月分出身來,常去看看他,卡著點他,他也不會垮得這麼早這麼慘……」謝平感到沉重、內疚。

  「我們都有責任。明明知道他有病,沒有照顧好他……」秦嘉喟然。

  「碰頭會趕緊開,趕緊摸摸情況。再不要垮掉第二個第三個『阿屠』了……」謝平一口喝幹了杯底那點滾燙的液體,把杯子拍回到茶几上,決斷地說道。

  吃罷早點,秦嘉回園林隊去收拾東西。齊景芳忙了一陣,恢復房間原樣,見還不到上班時間,笑著邀謝平上她屋裡坐會子:「認認門。住大機關的,以後有什麼事要差著使著我們這號臭當兵的,也知道個路啊!」

  謝平說:「你要那麼說,我就不去了。」

  齊景芳拿著鑰匙在門口等著他,撅起嘴笑道:「人家還有事求你呢!」

  招待所分東西中三院。中院最大,能停二十多輛卡車。晚間,水箱裡的水一放,就成一片冰場。四周一圈平房,全是大房間,擱雙層疊疊床。屋裡除了床,連個暖瓶也不擱,喝水洗臉都請勞駕到東南角的大水房去。房門上掛著一色的白布門簾,門簾中央成半圓狀印著一圈窄長的大紅的宋體美術字「羊馬河中招」。擰著頭轉圈看,倒也鮮亮劃一。這是招待所蓋起最早的客房。原先就只有它。東西兩小院,都是後添的。東小院十二間平房,招待來場部開會的幹部,招待機關各股室介紹的客人和招待所自己的關係戶。

  無論四人一間,八人一間,就沒有雙層床這一說了。屋裡自然擺得有桌椅板凳。窗臺的犄角裡,還給擱一盞備用的煤油燈。西小院便是剛才謝平去的。那裡接待團級以上領導幹部,攏共才蓋了那麼三個套間。院當間磚砌的土壇上,花木扶疏。月洞式的院門平日上鎖。絕對是個安靜的去處。齊景芳帶著謝平過中院,出邊門。北牆的後身還蓋得一排平房,那便是招待員宿舍。也有圍牆圍著,這叫後院。院裡栽著幾排木樁,拉上鐵絲,是個蠻實用的晾曬場。

  齊景芳屋裡住三個人。那份整潔勁兒,甭提了。凡是能鋪上掛上彩色塑料布的地方全鋪上掛上了。光滑的、明亮的、粉紅的、天藍的、蘋果綠的……便成了這「閨房」的基調。再加上脂粉氣。走廊上有幾個丫頭在洗床單,年紀比齊景芳還小。看見齊景芳拿著暖瓶出來打水,便把她拉到一邊悄悄問道:「那是『姐夫』?」一頭還毫無顧忌地瞟屋裡的謝平,格格偷笑。後來,齊景芳索性把房門插上。她們還不時隔著玻璃窗朝裡張望,沖著齊景芳擠眼。所有這些,加上晾在房門背後的女內衣內褲,晾在橫越頭頂的那根鐵絲上的精美的小手帕和花女襪,都攪得謝平如坐針氈。

  八個月來,謝平總是儘量避免跟小得子直接打交道。時不時,至多也就打個電話來問問她的情況。上場部辦事,能不到招待所去看她,他儘量不去。這樣做,一,自然是避免讓人說閒話。就他這方面來說,既沒有這份心思也沒這空閒把時間往這上耗。這是實情。第二,怎麼說呢?第二就很複雜了。自己也說不清是咋回子事。特別是秋收完了的這一個來月,空閑時間多了,處理完班裡的事,到站部開過班組長碰頭會,回到半地窩子裡,把鋪頭那盞用罐頭盒做的獨杆兒油燈點上,從網線兜裡摸本書來看看,有時就看不下去(往往看不下去)。摸好幾本,都不對勁。想著要幹件事。

  上門外轉轉,看看站部門口旗杆上吊著的高音喇叭,想半天,發覺……自己還是想打電話。給誰?給阿屠?不是。給秦嘉?不是。給加工廠青年班班長宋長根?不是。他媽的,到底想給誰打嘛!雖然自己竭力想否認,但到了還得承認,是想給這位小得子打。她姐夫託付我了嘛!要我常用著點心,管著她點嘛!他給自己找理由。理由是充分的,光明正大的。但臉紅什麼?「精神煥發」?

  不是……

  他惶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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