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場裡同意了?」

  「我找政委了。協理員、所長、校長、主任……找過一圈。我跟他們說,再咋的,也得給我最後一個機會。我不是不要念書才沒上完學的,也不是念不起書。可我這一輩子,刨去這一回,就再沒機會上學了。我得考一次。要讓我考了考不上,路死路倒,溝死溝埋,從今往後我小得子就再不說上學這件事,一門心思當我的招待員。領導叫幹啥就幹啥,決不三心二意,挑肥揀瘦,這山望著那山高。他們全答應了……」

  「主要考初三的功課。你沒上過初三呀。」

  「所以才找你呢!這一直……你也不管我。說話不算話……」

  「我管,也得要有人肯聽呀。」

  「這回我聽,保證。你就放心大膽幫我補習。」

  「真聽?」

  「真聽。」

  「不聽咋說?」

  「打。」說著她還真從抽屜裡撿出一根竹尺,往謝平面前一放。

  還怎麼說?謝平無奈了,只有笑笑。這時再仔細打量齊景芳,越發覺得她跟八個月前簡直像是換了個人:一件進屋來照例早該脫去而不知為什麼一直沒脫的八成新的軍皮大衣(她們為了俏,是既耐得住凍,也耐得住熱的)。齊耳的短髮烏黑油亮,拂著她白嫩紅潤的臉,自不是八個月前那個黃白中略帶些憂鬱的小丫頭可比的了。

  她那圓腴的小手輕握住竹尺,唇角邊浮現的微笑裡,流露著那麼一種自信和期望,多少還摻和了些八個月來對他隱藏著的怨艾和嗔責。這些又都融合在一種不由自主滲透出的信任和託付中。她呢,當然並沒自覺到此刻竟還對謝平流露了這樣的信任、託付。他呢,也還意識不到這種叫他頭發熱發慌的眼底的光到底是咋麼回子事……慌慌地不知道該往哪兒看,卻把目光移到了她高高挺著的胸脯上。有片刻工夫,他依然不知道自己盯住了什麼。而後驚醒了,臉大紅,忙車轉身去……

  「喂,跟你說話呢。聽著。」齊景芳忽而放低了聲音,靠近了他,「你們試驗站的那個趙長泰每日讓人押著上我們招待所小食堂後頭來吃飯,要見他很容易,我跟看守所的警衛挺熟。人都說,他對你們青年班不錯。是這麼回子事嗎?」

  「你知道他犯了什麼事嗎?」

  「聽說他跟去年葉爾蓋農場那批轉業戰士鬧事有關係……」

  「葉爾蓋?葉爾蓋在哪兒?」

  「老遠!國境線邊兒起。」

  「他怎麼會掛到那頭去犯事,未免也太神了點吧?」

  「誰知道呢……我又沒審過他的案。」

  「能給我打聽來個確實的情況嗎?」

  「幹啥?」

  「不幹啥。」

  她遲疑了好大一會兒,但還是點了點頭。

  四

  回到機關,圓圓臉、黑黑皮膚的陳助理員在辦公室門口等著他呢。他忙道歉,就要去翻窗戶進屋給陳助理員開門。陳助理員笑著一把逮住他,從端著保溫杯的那只手掌心裡挖出一把鑰匙交到他手裡,並告訴他這就是這屋門上的鑰匙。

  「你帶著鑰匙,幹嗎要在過道裡凍著。」謝平忙開門,讓進陳助理員。陳助理員聳聳肩膀頭上披住的藍棉襖,一邊細細打量拾掇過後的辦公室,一邊笑嗔道:「鑰匙雖說在我手裡,可這間辦公室的主人已經是你了。主人不在,我怎麼好擅自闖進來呢?」

  「怕我那火牆上烤著的半個白麵饃丟了說不清,是吧?」謝平笑著,忙搬過張椅子,叫陳助理員坐。陳助理員也就三十出頭一點,聽說是個老機關了,剛提的中心助理員。組織股沒股長,就他主事。謝平今後搞勞動競賽工作,這項業務歸組織股管,他也就是他的頂頭上司。他給謝平的第一印象還是好的。起碼來說,年輕,有涵養,這兩點錯不了吧。

  「今天休息休息,洗洗衣服,寫寫家信,領領飯菜票。熟悉熟悉環境。起碼來說,先得把食堂門、廁所門認認准吧,別走兩岔了去。對,再去看看上海老鄉。這可要緊。」他笑道。到晚邊起,又派他老婆、商店的裘副指導員來叫謝平上家去吃頓飯。備了酒。因為是頭一天頭一頓,謝平自不敢放開量喝。

  陳助理員兩小盅落肚,臉便紫漲得跟快焐發的豬肝一般,眼神光散了,舌頭大了,再扒得兩口飯,喝兩口湯,一撂碗筷,只顧自己躺到帆布躺椅上喝茶去了。直待謝平吃完,端起進門時裘副指導員給沏的這會兒早已涼透了的花茶末,咕嘟咕嘟一口喝見了底,陳助理員才折身站起,放下幾乎吃飯時也不離左右的保溫杯,長出口氣說:「走,陪你去見見政委。」走到路上,他忽然提醒謝平:「政委家沒請幫傭的。所以,待一會兒,出面來招待你的,就會是政委的愛人。她本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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