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他臉一紅。哦,是的,太陽已經露頭,可月亮還在那廂懸著。多麼瑰麗奇譎的瞬間……

  進了招待所西小院,齊景芳從腰間掏出一大串鑰匙,挑出一把,開開一間高幹房。這是專門置備了來招待師團級幹部的。秦嘉「喲」的一聲叫起來,眼睛陡地亮了:「小得子(齊景芳的小名),你到底偏心。單請我幾次,都沒讓到這高級地方。謝平一來,規格就恁高……」

  「誰跟誰偏心?這間房今天正好空著了,叫他交好運。」齊景芳笑著進裡屋端出早預備下的幾樣吃食點心,又沏出高級綠茶,一人面前篩上一杯,說:「也不能光叫他們享受了。今天咱幾個開開洋葷。」

  「還是為了謝平吧,齊班長……」秦嘉還在叨噥,取笑。

  謝平卷起一摞舊報紙抽秦嘉,秦嘉笑著往齊景芳懷裡躲。齊景芳紅起臉把秦嘉直往外推:「別找我!活該!沒人心疼你!」

  秦嘉便笑得更響:「好嘛,你們連檔麻子!專門欺負我!」

  這時謝平真恨不能把這位大大咧咧、什麼都不忌的秦嘉從窗戶裡扔出去。他煩別人說他跟齊景芳。這確實是樁沒影兒的事。到農場才八個月,哪是哪呀!謝平上學上到高二,校醫檢查出他肺部有結核病灶,先休學,過了期限,便退到街道裡。在居委會搞了一段團支部工作,小有名堂,調到街道團委當副書記。常到區裡聽報告,結識了不少別的街道的幹部。齊景芳的姐夫跟他不在一個街道,也是這麼認識的。因為有謝平自己帶頭,他所在的街道報名到農場來的青年很踴躍,他所在的團委一再被表揚。他常被邀去在各種座談會和報告會上介紹經驗體會。齊景芳的姐姐、姐夫不放心她,在他們出發前,把她托給謝平,要他多照顧他們的這位小妹妹。大傢伙兒就老拿這事兒尋謝平開心。

  見謝平真的惱火了,秦嘉知趣地煞住了口,幫齊景芳收拾茶几,準備吃飯。謝平便四顧著打量起房裡的陳設來。無論怎麼說,這都得算是一套豪華的房間。拱形的雕花木槅上掛下一幅土黃色的絲絨帷子,長長地寬寬地垂落,分開裡外間。那邊廂,還帶個獨用的小盥洗間,竟然有白瓷的浴缸和洗手池。牆壁刷著豆青的油彩。紅漆地板。全包三人沙發。

  玻璃面腰鼓形的硬木雕花茶几。一色景德鎮細白瓷青花茶具。謝平特地撩開那幅起著百褶的絲絨帷簾,張了張里間。雙人鐵架彈簧床上,鋪著那樣耀眼的絲光印花床單和大花粉底錦繡綢緞被。寬大的兩頭沉寫字臺上安著一部專用的電話機。床頭櫃上還給準備著梳子、面油、手紙等小件,還架著一面雞心形的不大也不小的鏡子。床前擱著一方踏腳的羊毛地毯。地毯上齊齊整整並放著一雙棕色的小牛皮面軟墊「喜喜」底的拖鞋。

  他呆了。

  這時,齊景芳從床頭櫃裡摸出一瓶白酒,朝謝平使勁晃了晃,真心地問:「喝兩口嗎?」

  謝平能喝。這也是從小在他爸爸的筷頭上熏出來的。他那在華達公司當職員的爸爸別無嗜好,一張《新民晚報》、半斤燙得熱熱的黃酒、兩塊五香茶幹,收音機裡再來一段王盤生的《碧落黃泉》,要是再有一隻煮得紅紅的清水大閘蟹放在眼面前,有一碟切細碎的薑拌在鮮醬油裡,滴上幾滴麻油一道來佐餐,掰下只蟹腳來慢慢嚼著,看著抿著聽著哼著晃著暈著……「就是去當個市委書記又還能怎麼樣?」他爸爸常大喘著氣這麼笑道。

  謝平一眼掠過齊景芳手上那火紅的瓶簽,覺得眼熟,再看那正向上翻騰的酒花,既多又密且久久不散,便料定是瓶難得的好酒,忙拿過瓶子一看,果然是「西鳳」,驚問:「原裝的?你哪來這麼高檔的酒?」也是的,連隊裡的人即使想買散裝的兩塊二一公斤的白酒,也得求到連長指導員門上,批了條,到加工廠倉庫裡去領。這已然是相當難得了。有人偷喝摻水的酒精,三角莊子分場的衛生員好些年來一直這麼幹。後來讓他們的會計告發了,還給判了刑。

  「人家喝剩的,咱們掃尾。」齊景芳笑道,說著便斟了三杯。一杯滿,兩杯不滿。把那杯滿的遞給謝平。她知道他能喝,她姐夫請他到家裡來過。那晚上,一老一少在電燈下喝得還蠻滋潤,把齊景芳跟她姐姐都看愣了,直樂。

  「園林隊要提拔秦嘉姐當婦女隊長了。祝你們二位高升。」齊景芳端起自己那杯一口幹了。白皙的臉龐立時潮紅了,眼珠濕濕地亮。

  「別瞎封官!」秦嘉沉靜地笑道,「他們調我去學習……」

  「學習?哪兒?」謝平放下酒杯問。

  「你不知道?」秦嘉意外地反問。

  「不知道。我們這些鄉野之徒哪裡知道你們場部的事……」謝平笑道。園林隊屬場直單位,故有「朝野」之分。

  「行了,你就只顧自己那青年班的一塊天地了。把大傢伙兒都忘了!」秦嘉狠狠地啐他。

  謝平赧然地低下頭去抿了口酒。過一會兒,等秦嘉不那麼記恨他了,又去問:「說嘛,咋回子事?」

  「場裡在上九裡分場辦了個幹訓班,培訓一批人將來當連隊的會計、統計、文教和副連職幹部。點到我了。還點了一批上海青年……」

  「多少?」謝平急問。

  「多少?」秦嘉回頭去問齊景芳。齊景芳在場部人緣極好,消息也靈。

  「七十來個吧。」齊景芳合上兩隻指尖,捏起一塊豆糕,慢慢嚼著。

  「七十來個?」謝平驚喜。

  「先別太激動,激動要變長方形。這是件好事。但馬上要帶來一系列新問題……」秦嘉的腦袋裡有個「邏輯機」,什麼事上那兒一轉,一正一反,哢哢哢,就給弄出幾條來了。她老說謝平:「你嘛,太容易衝動。我嘛,太理智。老師就說我不能成為斯坦尼的好門徒。你應該學戲去的。我真替戲劇學院可惜,沒招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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