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一一〇


  電話壞了,他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大往通訊站跑幾趟,求人家來修理。農場裡,有線廣播和電話,用的是一根線路。到廣播時間,電話就不通了。拿起電話便能聽到廣播節目。這時他把電話聽筒放在桌上,靜靜地聽。貪婪地聽。什麼也不能來干擾。這時吵了他,他真會去拿刀。有一回玉娟抓雞,吵了他,他沖出地窩子,抄起一張小板凳向玉娟砸去,在玉娟的額頭上砸出一個不小的口子,留下一道不短的疤痕。每天晚上他都要糾纏玉娟,要玉娟親他,摸他。他自己卻怎麼也硬實不起來。他就狠狠地掐玉娟,惡聲惡氣地問玉娟:你是不是討厭我了?是不是嫌我老了?你跟你一家是不是都瞧不起我了?更多的時間,他總在追問,為什麼跟他圓房的頭一夜,她就已經不是處女了。結婚前,她到底失身給誰了。「給我老老實實說!」他騎在她身上捶她。只有這樣,他才覺得好受些。

  十分鐘後,大來便得知,爺爺沒病。爺爺活得挺硬朗,只是乾瘦。仍住在老宅門前樹上的木板窩棚裡。只羡慕那些有藥吃的人。他總在大把大把地吃藥,身邊藏了各種各樣不知從哪兒「偷」來的藥瓶。他必須大把大把地吃藥,心裡才踏實。不管見了誰,他都求人家給他抓藥去。而且還只肯吃西藥或中成藥。其實他沒病。或者說,犯的是藥癮。一天裡不吃一大把亂七八糟的藥片藥丸藥粒,就沒著沒落,就跺腳大喊:「你們盼我早死呢?」他把過去藏下的那些紫砂茶壺,那些臨摹偽造的名碑名帖,文房四寶。茂叔愛蓮。淵明對酒。五嬰相戲。瓜茄吉祥。香草魚藻。涵樸精雅累堆雜陳,仿佛「廣陵錦鏡銅器,會稽吳綾絛紗、南海象齒,豫章瓷器茗擋」……都拿出來堆在自己身邊,板棚裡只留一點伸腳的空地。

  他們叫大來回來,為的是他七叔天一。

  天一被河對岸的人抓了去,差一點被打死。放回來,昏迷了七天。一直還在尿血。雖然醒了轉來,細碎的骨碴和斷裂的脈管,仍使他疼痛得說不出話,沒半點力氣把自己的腦袋支撐起來。

  打天一的是不願看到阿倫古湖水被引走的人。他們的祖父或曾祖父的確是流放來的「欽犯」。但他們自己卻實實在在已做了幾代良民。他們離不開這片湖水。是的,日後還可以到高地上種地。刨土豆。栽花生。醃蓮花白疙瘩。熬苞圠糊糊。可上哪兒去逮魚?漁網。漁鉤。漁叉。那樣一個跟小草房一般大的魚的頭蓋骨。上哪去夢魚姑娘。女人奶膀子上的魚腥。每年四月二十,穀雨前後,那條紅脊樑黑尾巴的魚王,擺動著船似的身軀,再來找誰要羊頭豬頭?誰他娘的生來就該著替你車後喘馬前墊?該著睡斜尖兒炕吃瞪眼兒食?誰他娘的是八輩子一根開不了眼的棒槌槌,叫你姓肖的把掐把拿著隨便神練?!四鎮十八村都得在你肖家下巴底下滴溜溜打轉聽喝肝顫?!!白兒擱張,由著你使玻璃繩捆,摳嗤咂吧,還讓人覺著我們只會這麼小模小樣扭擺?六!現目今,既然允許大夥開口說話,那就來說道說道。於是他們一次又一次組織人往河這邊沖。最後一回竟讓他們把天一給逮了去。要不是哈捷拉吉裡鎮上的人跟肖家還齊心,帶著火銃長矛大刀雷管霹靂連珠爆,又去把天一搶回來,天一這條小命,這會兒早上肖家祖宗那兒報帳了。

  天放沒敢讓天一住鎮衛生所,那樣目標太大。更不敢送他去縣人民醫院,怕半道上被人截。甚至都沒敢留他在家養傷,怕禍及肖家其他老少男女眾生靈。只去鎮子後頭一個崗子地槽子溝裡頭,找了個早八百年就讓人廢棄的大地窖,收拾一下,把天一藏那裡了。地窖頂上堆不少柴草。到天將黑未黑時,天放把大來帶到他七叔床前。

  一路走去,天放不說話。他陰沉得厲害。臉頰兩邊的皮膚全松耷下來,像一張張生了黴斑的老豆腐皮子堆疊著。他真顯老了。他手背上的老年斑積澱起太多的黑色素,積澱了太多的焦慮勞累。這大半生,對自己做過的每一件事,從來不知後悔的肖天放,現在真有些後悔了。他不讓任何人知道他在後悔,但他不能瞞過自己。他不想後悔,但他沒法阻正這種被所有沒出息的男人女人所定名為「後悔」的蟲子來咬噬他早在淌血的心肌。也許當初就不該答應在引水工程問題上幫迺發五他們這一把的。

  明明知道水走不出大裂谷,自己卻昧了良心。假如有那麼一天,阿倫古湖水真的一點不剩地在大裂谷裡漏泄個精光,四鎮十八村的父老鄉親真的將面對一個完全乾涸的湖底,他們的土豆地只能種花生或只能長那些紮掃把的草,他們的漁船只能堆羊糞、起狗窩、搭曬破布片,他肖天放再怎麼見這些鄉親?他們在這窩搭住過了三四代人。還有他的大葦蕩……那時時會浮出的黑雲,還會出現嗎?那總會四散的腥味,還會四散嗎?那一代代綠色的火舌,還會像閃電那樣在密不透風的葦叢裡遊走嗎二汪得兒大山跟前,這一馬平J;;的盆地上空,還會有潮濕的雷聲哀怨的烏雲和凝重的東南風嗎?失去了阿倫古湖,汪得兒大山也許就會變成另一座火焰山。這又叫大來娘上哪兒藏身?

  哦,大來娘……

  天一依然還沒力氣說話。得知大來來了,過了好大一會兒,淚珠才慢慢從他乾癟的眼角裡滾出,好像兩顆帶著雜質的黏油。他終於睜開眼,細細看住大來,嘴角一陣陣抽動,好似要說些什麼。大來趕緊說:「么叔,我一半天還不會走,你好好歇過勁兒來,咱們再聊。我回去給你找好藥。」

  天一艱難地笑著搖了搖頭,剛喘氣般掙出斷斷續續的「別……麻……煩了……」就被又一陣咳嗆堵住。從他那被折斷了的肋骨戳傷的肺泡裡,即刻湧出大量帶血的氣沫。從鎮衛生所挑選來專門護理他的兩個大夫護士忙上前用吸管幫他吸出堵在氣管裡的凝血塊,爾後又是好一陣劇疼般的喘息。痙攣。

  「大來已經被他們團裡正式任命到零七連做副連長。那可是個營級單位加強連……」天放想用這好消息來安慰天一。沒想,這番話反而在天一心裡激出了一種難以忍受的精神的痙攣,使他臉色再度青白,喘得接不止氣。一些淡淡的血絲再一次隨著只出不進的氣息,從緊緊咬住的牙縫裡嘶嘶滲出。

  天放不知道自己在哪一點上觸動了天一。他顧不得去細想,慌忙叫來大夫護士,讓在場的人好一陣子忙亂,天一才又慢慢平靜。

  「回去吧……」天一嘶啞地又掙出三字。抖抖地在床邊上豎起幾根水竹管似青白細長的手指,想去拉住大來,囑咐他什麼。

  大來心裡難過。所有的長輩中,他最看重這個么叔。麼叔只比他大六七歲七八歲。可以說他們是一起長大的。他對麼叔,不僅有對長輩的尊敬,還有對兄長的親近。他捧住么叔冰涼的手,想說些安慰他的話,但細細一掂量,沒有一句話能真正熨平麼叔心裡所有的那些鬱忿。沒一句不是廢話。他便一句也沒說。天一這時疲累已極,閉上了眼睛只做假寐,被大來捧住的那只手,不時在不由自主地痙攣抽動。

  天放曾跟天一商量過,萬一不行,就放棄了那份跟木西溝方面簽訂的合同,不再硬抗著堅持要把引水工程幹到底。

  「你現在不怕得罪迺發五了?」天一不無椰偷地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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