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一〇九


  但還是看到了鞋。她像神經錯亂的耗子,來回忙著倒騰東西,把一面面或大或小的玻璃鏡搬出來。橢圓形。菱形。大多是長方形。把它們豎起來,架在對面那排平房的屋頂上。或者是窩棚上,柴火垛上,雞窩上,拴鐵絲的木樁上。連續地在她那窄長陰暗的過道裡,再支起一面面鏡子,把清晨那一點並不大紅、但又並不太黃、並不太白的陽光,折射到她那些貯存著七千零一份血樣的木制試管架上。隨著太陽升移,她又忙著變動鏡子們的角度。在那個有點彎扭的木梯子上,爬上爬下,很利索。

  她搬出個樟木箱子,斜支在牆根前,打開蓋兒。他不知她要晾什麼,因為這純粹是個空傢伙。她把一件黑長袍掛在門的左邊,五斤黃小米攤開在門的右邊,並且在門上畫向日葵。一瓶瓶廣告顏料潑到牆上,又濺回來。向日葵越來越黃,她的手上臉上深色的工作大褂上都沾粘著向日葵的花粉花瓣。當太陽完全從汪得兒大山山背後躍出,灼灼地已容不得人對它直視的時候,她便趕緊收下鏡子,把它們藏到樟木箱裡。一層鏡子襯一層舊呢料裙。當她抱出那麼些舊的呢料裙來拍打時,大來又一次聞到了那樣一股屬￿阿倫古湖底淤泥所特有的氣味。只是這一回有些幹嗆了。好像站在湖邊的一個什麼石灰害中間。

  他沒走過去跟她說話,怕再一次受到冷淡。她也沒看到他。沒顧得上。當她脫掉工作大褂後,他才看到她穿得很單薄,一件短袖的圓領府綢內衣。每一次舉起手來時,便能看到她腋下茸茸的稀疏的汗毛,能感到她內衣下無奈的波動。他愣怔住了,因為她的頸脖,的確像牙雕那般圓潤冰涼細潔。後來她向院後走去。院後有幾棵幾十米高的青楊樹。青楊樹拔起在高地的邊緣。漫坡上一襲乾草柔軟而蕭索,她便站定在青楊樹下,順著高地下那朦朧升騰的紫色的氤氳,不再看溝壑底裡緣沿著峭壁行走的毛驢車隊,不再看於河灘裡塵土飛揚,不再聽空闊中無所謂遠近的喧囂。她緊緊抓住自己的手。

  不久,有人專程從哈捷拉吉裡鎮給大來捎來口信,說爺爺病得不行了,讓他趕快回去瞧最後一眼。連長准假。車到阿拌河邊,天還黑,大約只在淩晨三四點光景。河面上找不到擺渡的船。滿河都是黏稠的波動聲。河對岸才是哈捷拉吉裡鎮浸濕的土地和醜陋低矮參差灰黯,還有新起的水塔樓房,都在涼嗖嗖的風裡,叫他覺得生疏、古怪,甚至虛假。汛期的渾濁沖刷岸腳殘破的葦叢。一個漩渦緊連著一個漩渦。與好像要膨脹出河堤的河水相比,對岸的古鎮就顯得太呆板、細小。小旅館的門還沒開。新蓋的酒廠也只證明所謂的鎮街,只是一條根本不起眼的最常見的砂石路。

  大來豎起大衣領,剛覺得那陰沉的天空在涼絲絲往下掉點兒了,近邊一片小林子裡便走出了幾個人。有人低聲喊:「是大哥嗎?」聽得出是二叔天觀的兒子小來。小來是個瘦而不弱的小子,但陰鬱古怪。一直對全家器重寵愛大來,很不服氣,但又從不把這一點不服氣擺到臉上。他在鎮子副食品門市部肉案上掌斧。才十六七歲,就陰冷得叫人不敢往他那板斧跟前靠攏。他已經奉命在這兒等候兩個早上了。

  「爺爺咋樣了?」大來趕緊問。

  「回去你就知道了。」小來斜起眼瞟了瞟大來。大來手裡提著一網兜水果罐頭和一些細點。這些吃食東西,在一般大合作社的貨架上是看不到的,得托人到庫房裡去搞。一向在副食品門市部幹活兒的小來自然清楚這一點。對此他感到意外。他向來瞧不起大來,覺得他過於正經老實。缺點活氣兒。折騰不開。他總想,假如自己是大伯的兒子,是長房長孫,全家人對他另眼相待,都來為他創造條件,他准比大來有出息。最不濟,也不會為一個什麼女教員的腳,被學校勸退,丟失去蘭州西安北京上大家、在大機關掙工資的機會。

  一旁有幾個跟他一同來的小哥兒們在伺候著。他吩咐他們,從河邊的水柳叢裡拽出一條小船。到河那邊,大來才看出,過河前所感覺的古怪,是因為鎮子好像剛遭了劫。中心小學的校門被拆去大半扇。所有教室的窗戶全用紅磚壘k了,各留一個槍眼兒。大合作社護窗板上刷上了大字標語,是打倒槍斃油炸熱煎七叔天一的標語。還有針對他們老肖家的大小字報飄零在街頭。獸醫站後頭的樹全讓砍了。鎮公所的牆頭上留著一片又一片子彈鑽出的眼眼坑坑,跟麻點兒似的。所有黃狗的脊背上都被點上了紅油漆。

  全家的人都在等著大來。

  「你總算回來了。「大姑天桂未曾開口,眼圈先紅。趕緊給這位當了標杆兒老兵連副連長的大侄兒沏茶。

  「路上還好走吧?」二叔天觀拆開一包「恒大」,遞了過來。

  很有些堂弟表妹,則把眼光盯在了大來腰後鼓鼓囊囊挎著的那枝美制「加拿大」手槍。老式槍,笨重,子彈少。但打得遠,有準頭。還帶標尺。連長說給他換一支國產「五四」,輕巧些。他沒在意。換不換,無所謂。他不相信自己真的會使上它。他天生的不喜歡槍。

  玉娟也來了。她已經跟朱貴鈴過了。沒過上幾天安穩日子,隨著迺發五受到衝擊,朱貴鈴從獨立團團長的位置上被拿了下來,生產科的一幫年輕人也起來造他的反,他被分到一個很背靜的配水點上去配水。玉娟只好跟著走。那是一個只管一個渠口的小配水點。只有他倆,一間地窩子,幾分菜地。離最近的居民點,也有一公里多路。整天見得最多的是渠幫上的荒草和堤頭上的旱柳。還有地平線那一溜禿禿的土包。到配水點以後,朱貴鈴脾氣變得很壞。所有的家務事都推給玉娟,不許她接觸任何一個男人。他自己則一刻也不離那個電話機。除了在規定的時刻裡按常規去測定水流量或按水管站的指令啟動閘門,調劑水流量外,他從不離開那電話機。現在,這是他跟外界惟一的聯繫。他盼著有人給他打電話。接電話時,總情不自禁地做出唯唯諾諾的樣子,希望對方跟他多說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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