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一一一


  「嗨,不是那麼回事……」天放臉紅了。「咱們也別叫一根筋擰住了窩在夾板縫裡待著……」

  天一卻蔫蔫地笑,回道:「您瞧我是一根筋擰得住的人嗎?我要真那麼憨傻,認死理,也不至於……不至於……」天一長歎口氣,眼眶潮紅,沒緊著往下說。天放知道他要說什麼。天一從不回頭埋怨大哥。每一回話都說到這份兒上打住,兄弟倆便各自垂下頭去沉默自責。但那大,天一卻沒就此緘口不語。他直了直腰,讓酸疼的後背換一個姿勢受勁兒。自從那一回後脊樑上被天放拉了那一刀後,他整個身子——主要是上半身,就一老那麼斜擰著,讓人覺著,他總在找誰的岔子,摸著算計誰。其實,自從出了那回事,他變得特別寬容和善。有時甚至讓人覺得他寬容和善到了散漫散淡的地步。

  他不再去爭個啥。不想爭了。「哥,您不用臉紅,我明白您這節骨眼兒上撤退,也還是為我,為我們老肖家著想。怕一道箍兒死鑿,到末了竹籃子打水,白玩。咱弟兄幾個,幾十年,掙到這一步,的確不易。犯不著為那姓酒的倒貼老本,把哈捷拉吉裡鎮全輸進去。我天一也不想在誰跟前充大瓣兒蒜,當蓋世英雄。不想跟別人比。不過,有一家兄弟,過去您給我們講的,我老忘不了。我想您大概也不會忘了,那就是老滿堡的白家兄弟。傾家蕩產修鐵路,的確動人。咱們不以成敗論英雄。說實話,不管你升什麼旗唱什麼歌打什麼鼓點發什麼誓,不管他倆怎麼死又怎麼爛,阿達克庫都克都不會忘了這一對哥倆。誰能說他倆於的一切是糞叉子下河,多餘的一檔子事?!咱老肖家哪一點比他姓白的差?」

  「聽說那白老大沒死。還在索伯縣城蘭鎮裡待著。白家……肖家……不比了……」

  「要不想比,就一老也比不了。」

  「比不了的,也不止老肖家一家。」

  「可我們是老肖家,大哥!」

  「大哥老了……」

  「老肖家不會老。」

  從地窖裡出來,天色將晚,渾圓的落日在濃重的暮靄裡,漸漸失去耀眼的光澤,而阿倫古湖卻在扁平地反照出千片萬片金燦燦的鱗斑,同時也在閃爍中,往地平線下收縮沉落。

  天放沒照直地按來時的路,帶大來回鎮子。卻帶他上了近處一個草木叢生榛莽遍地的崗包。大來看出父親有話要跟自己說,便不催促,只是跟他往棒莽深處蹚。

  這次回來,大來也看出,父親大不如從前了。動作遲緩。眼神猶豫。他常常回到小土包後的那幢將要坍塌的老闆房裡去。不知不覺地就走回去,似乎只有那兒才有某種他祈求的安逸,急需的空白,那種短暫的遺忘的淹滯的啥也沒啥的忽而驚醒的空白……跟天一談過那番話後,他曾深深自責過。自責自己為什麼竟不如天一,還能想到老肖家在阿達克庫都克還能做點啥,死活還要去跟那早已沒影了的白家比照比照。

  做點啥?

  可以跟兒子商量商量嗎?兒子……

  有件事,他既沒告訴天一,也沒告訴過大來。這一段,他在肖家那幢老闆房裡藏起了好幾十位老人。他們都是從前那個老滿堡聯隊的人。許多還是當年「力巴團」的弟兄。前一段,各地在清理「舊軍人」,他們的日子都不太好過。他們知道,「肖支隊長」,在哈捷拉吉裡鎮有一方大地,便不約而同都來投奔。先是一兩個,再是三五個,爾後十來個,沒想越來越多,現在老闆屋所有的大房間小房間,連過去存放醃魚的地窖和酒窖都住滿。天黑狠了,只得悄悄勻出一小部分住到大樹上那幾個窩棚裡去。白天再回屋來,一塊堆悶頭燒莫合煙。還不敢敞開窗戶大聲喧嘩。

  這幾十個老傢伙對肖天放說:「支隊長,你要有法子鬧到槍,我們管保再沒人敢越過阿樣河一步,跟老肖家有半點過不去。」

  是的,要是有幾十枝槍,老肖家不用發愁了,哈捷拉吉裡鎮不用發愁了,阿倫古湖也不用發愁了。

  槍,談何容易。但兒子手裡有槍。

  可怎麼跟兒子開口呢?他知道兒子這個連看守的武器庫裡存著的槍,足夠他十個。一百個哈捷拉吉裡鎮自衛用的。只要說動「副連長」配合,他能取到槍。

  但作為一個老軍人,他明白,他真要這麼做了,無異于把兒子往死裡送。

  他當然躊躇。

  還有沒有更好的招術,既不把兒子牽扯進去,又能取到那庫裡的槍呢?

  他還想問問兒子,阿倫古湖水到底能不能走出大裂谷。他想讓兒子帶他走一趟大裂谷。再聽一聽,還有沒有那水漏走的聲音了……

  大約就在天放想開口還沒來得及開口的時候,玉娟慌慌地跑來說,有二十八九個騎馬的人,包圍了老肖家,指著名,要大來出去見他們。

  「哪兒的人?是河對岸的?」天放問。

  「不認識。不過不像是河對岸的。不少都穿著灰軍服。」

  「興許是獨立團的。我去看看。」大來說著就要走。

  「你別急著上前。我看來者不善。要是獨立團的人,他圍咱老肖家做甚?我去探探虛實,回頭叫玉娟來跟你通情況。你就在這兒待著,別動彈……「天放叮囑。

  「爹,我能對付……」大來不放心父親。

  「你能對付一個兩個、十個八個,你還能對付他二十三十?」天放橫了他一眼,便帶著玉娟匆匆走進夜幕。不大一會兒,玉娟白毗著臉,又跑了回來,對大來說:「他們……他們把爹帶走了……在咱家堂屋裡還留著幾個人,非要見你。二叔大姑叫你快去麼叔地窖裡躲一陣,千萬別露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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