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一〇六


  索伯軍分區管轄著不短的一段國境線。駐守在邊境線上的老兵自不能帶家屬。按規定可以隨軍的幹部家屬,一般也都不去邊卡哨所住。太偏僻。大荒涼。有時連泥土都沒有。除了石頭,就是空氣。家屬們便集中在幾個留守處裡。給軍官探親假。索伯縣留守處就是其中條件比較好的一個。但它仍跟絕大多數軍事設施一樣,不在城圈裡。出城圈,到北山跟前,一片碎石坡,稀稀拉拉長些尖錐形的乾巴草。於打壘的院牆圍起十多排紅磚平房。如果不看大門口站崗的軍人,那麼這個大院跟別的居民大院幾乎沒什麼兩樣。煤渣道。污水坑。柴火垛。林立的煙囪管。飄揚的「萬國旗」。端著尿盆的女人。集體等班車接送、在城裡上學的孩子。東張西望的野狗。富態十足的白鵝群。大白天,總是很靜。晾出許多被子和床單。但這兒每天進進出出又很熱鬧。每天都有假期已滿、急著回哨卡去銷假的軍官,滿面紅光,著裝整齊。每天又有剛獲准從哨卡趕回來度假的風塵僕僕、鬍子拉碴的軍官。你看,在這院裡,過了九點,太陽比煙囪高了,才懶洋洋穿著件軍綠色的球衣,單褲,在臺階上打哈欠,伸懶腰,橫著脖梗兒都不知上哪去打洗臉水的傢伙,准是昨兒個才到家的。這頭一夜的辛苦興奮,到這會兒還沒轉過向來哩。

  至於那些一早就起來忙著劈柴,晾被子、曬乾菜、清地窖。修理手推車,見人就喜笑顏開,賴了巴卿的,則至少已回來四五天了,正在二度蜜月的高潮期。還有那些突然又穿得板板正正,動作遲緩,目光憂鬱或慈祥,家門口特別平靜無事的,那大概一兩天裡又要出發回哨所銷假了。他們雖然在一個院裡住,但各自的哨卡卻離得相當遠,互相之間並不熟識。另有一些,早已調到別的軍分區部隊或機關,因為捨不得這兒的地窖和小窩棚,捨不得這兒的白菜和土豆,賴著沒搬家的,回這兒來,跟其他軍官更說不上話。說不上話,也沒啥。回這兒來,本來就是只為了還那些在老婆娃娃跟前欠下的「債」的。其他的,一概可以不論。

  這兩天,肖大來也在這院裡住著。留守處騰出兩間房,辦了個小小招待所。平時沒人上這兒來住招待所。「招待」『的都是替院裡幹活的臨時工。八張簡陋的木板床。被子夠黑夠腥臭的了。茶壺蓋兒沒一個囫圇整的。爐渣堵著爐門。窗簾布上沾滿了去年夏天或前年夏天或家族史更悠久的那些蒼蠅崽們留下的尿點點。窗臺上總有幾個沒洗的碗或空酒瓶。歪歪倒。

  騎兵連的連長來辦事,完全可以住城裡的高中檔旅社或賓館。但宋振和交代他這個任務時,就要他到這兒來住,到這兒來把一包有關引水工程的絕密計劃交給一位來自北京的「客人」。這位「客人」從合總身邊來。合總已搬出陸軍總醫院。那一年,陸軍總醫院裡住滿了級別比合總高得多的軍方或非軍方首長。他們並不是真有病。只是需要陸軍總醫院這樣的環境。總醫院不許任何人衝擊。沖不進去。在總醫院人滿為患三個人才能攤到一個特別護理的情況下,病得也還不算太嚴重的合總覺得還不如搬到一個表弟家去住著,照顧得更好。這個表弟自小由合總帶出來在北平讀書,後來受合總影響,便進入當時的交通銀行謀一個職務做掩護,實際上從事地下工作。以後又被派到蘇聯去學習。回國後一直做到部長助理。就是最近,半夜裡依然有黑殼的吉姆車或紅旗車,接了他去釣魚臺或中南海,應各種急差。

  墾區總部的領導班子這一段變動頻繁。不斷有一些高級的現役軍官,帶著領章 帽徽,帶著各自的秘書和夫人,來接替原墾區的一些領導。而且有消息,還將派一位正兵團級的高級軍官來接替合總。之所以還沒有下最後的決心,上邊躊躇的就是阿倫古湖引水工程。已投入數萬勞力,如果必須把它進行到底,就沒有任何理由在這個節骨眼上撤換工程的主政官合總。合總的去留,自然牽連一大批十幾年或幾十年跟合總一起出生入死、訐風沐雨的幹部。比如迺發五。這是尤其令人揪心的事。

  現在,關鍵的關鍵,要說動中央,核准引水工程繼續進行,要爭取一個專門為此批示的紅頭文件。讓肖大來交轉的絕密材料究竟是些什麼,他當然不知道。大概和工程有關,這是能猜到的。

  他已經和這位北京來的客人接上頭了。材料也已經交轉到對方手中。現在要等合總的一個口諭。今天那位客人到軍分區大院通過軍線結合總掛長途去了。軍分區和省軍區支持地方和墾區各級政府的一些老同志繼續工作。駐本省的那些野戰部隊卻奉命支持新來地方政府或墾區領導機構大換班的那些現役高級軍官。所以那位「客人」,只能到軍分區去掛長途。臨走前,他還特意留下一本內部發行的蘇聯小說《多雪的冬天》,讓大來消磨剩餘的這一點時間。但《多雪的冬天》並沒把大來吸引住。他突然產生一種預感,覺得要出一點什麼事。一件久久期待而不得的事。把書塞到枕頭底下,披上大衣,便在院裡蹓躂.那位客人也住在這院裡。

  當然他不會住這二半破子的「招待所」。他住後院,也是一排軍營式的平房,只是臺階更高些,拱形的門簷和廊柱新油漆過,沒有前院那種雜亂。只有冷清。乾淨。沒種花的花壇。這一排平房總有七八間屋,但只住了兩個客人。另一位,好像是個女客。這一點,大來是從她晾曬在窗臺上的一雙黑布圓口搭攀女鞋上判別出來的。她的窗簾別致。絕不是管理員老婆給採購的那種大路貨。好像是她住進這屋後,自己添置的。淺粉的底色上,有兩棵絕對叫不上名的熱帶大葉藤蘿科植物,貫通上下。布的質料屬￿凹凸不平的泡泡紗一類。她大概是個長住客。因為從她放在臺階旁的簸箕裡,大來經常看到剛削不久的土豆皮。白菜幫子。罐頭盒和一些紙屑。碎布片。但他從來沒看到屋裡的陳設。那熱帶大葉藤蘿總是冷酷而嚴密地封鎖著兩扇窗玻璃。

  北京客人的窗戶裡也沒燈光,大來只得向院外走。太陽正在落山。大院門外的荒坡漸漸灰暗。暮色中的陽光清寂幹黃。坡頂哨所的小屋卻被寥廓的天空襯托得越發奇特。有披著黑氈片的牧民走動。雲層堆湧上來,好像奔跑著一條不動彈的肥肥的大灰狗。他喜歡看那些披黑氈片的牧民,喜歡他們黑氈條裡又編織進猩紅的氈條,以及流露在黑氊帽外的那許多根細辮。天上的灰狗演變成駝群。接送孩子的大客車回來了。大來走到那幾棵大楊樹背後。他不大喜歡孩子們的嘰嘰喳喳,他妒忌這種嘰嘰喳喳。但他忽然覺得自己心慌起來。忽然覺出有個女人從自己背後走過。直覺告訴他,她就是住後院的那個女客。他聞到一股清香。有水的聲音。風帶起淤泥的濃烈。葦葉在搖擺。他忙回過頭去,只看見她的一點背影。她走得很快,那水聲和風聲隆隆。她穿著一件紫醬紅或朱砂榴色的高領毛衣,當然還穿著件軍用皮大衣。一隻手裡提著個醫用采血箱,另一隻手的臂彎裡挽著一件白大褂。她走路的樣子,很像一位他一直期待著能再見一面的熟人。

  他跟了上去,等她走到那間掛有熱帶藤蘿圖案的大窗簾屋子門前,掏鑰匙開鎖時,他看清了,她果然就是蘇叢。他太高興了。但沒馬上沖過去。相反,卻閃避到牆拐角的那一面去了。不想讓她這會JL認出他。他需要一個整塊的時間去見她,對她說很多很多的話。有太多的話要說。要拼命說。他聽見她關上門進屋去了。回到招待所,又等了一個小時,北京客人才回來。他有一輛自己駕駛的專用吉普,軍分區撥給的。傳達完了合總的口頭指示,他問肖大來,你還沒吃晚飯吧?快去吃快去吃。大來這才出了那屋,在清新冰涼的夜空下鎮靜一下,然後去敲響蘇叢那間屋的門。窗臺上的布鞋已經收進去了,窗簾映出不算明亮的燈光。

  門虛掩著。爐子上的水壺在噓噓噴氣。礦石收音機暗啞地單調地播放著千篇一律的雄壯的進行曲。卻沒人來開門。遲疑了一會兒,他叫了一聲:「有人嗎?」便往裡進。過道很深、很暗。他以為這個院裡的房子,不會有這麼深的過道。一路走去,總在磕碰。似乎走了很久很久。他擦擦汗。後來看見蘇叢端著碗小刀面,正在過道的盡頭等著。她好像早知道他要來。身後的桌上,早盛好一碗麵條,還備好一碟油潑辣子,一碟蒜泥,另有個大盤子,碼放著幾個熱熱和和的白麵饃。每個饃足有四兩。或半斤。

  「你好……」他喃喃。想叫聲『老師「,但沒叫得出來。

  「洗手。」她吩咐,沒半點寒暄。好像他是她這兒的常客,每天都上這兒來陪她吃晚飯似的。「快洗。」她朝屋子一頭的臉盆架頷首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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