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 |
一〇七 | |
|
|
他聽話地去洗手。自己也奇怪,怎麼這麼聽話。水裡飄浮起阿倫古湖的腥涼氣。他悄悄打量她這屋子。雖說是裡外間,外間的幾面牆壁幾乎全讓同樣高大的白漆試管架占滿。那試管架一直頂到天花板。每一層上都密密地插滿了同樣粗細同樣長短的玻璃試管。試管口一律用嚴格消過毒的軟木塞堵得嚴嚴實實。還有老式的顯微鏡。酒精燈。燒瓶和試劑。 「這一向還好?」她慢慢挑起兩根滑溜的麵條,用潔白而細長的牙尖去接住。 「挺好。」他伸手去抓白麵饃。在嚮往已久的老師面前,他竟然拘謹。他自己也惱火。相反,蘇叢卻放鬆到了極點。沒等喝完麵條湯,她就後仰起,靠在椅背上,把腳遠遠地伸出,甚至伸到大來坐的凳腳旁邊,蹺起小巧的皮靴尖,輕輕晃動。自從一個人搬到這兒來住以後,她確有重獲「解放」的感覺。她雙手托住碗底,把碗放到自己圓實的小腹上。聽大來說往事,隔好大一會兒,才垂下頭去,挑一筷麵條,稀溜溜地吸進尖起的嘴裡。有一縷黑髮鬆散地掠過她短而細的眉梢,彎彎地垂到嘴角邊。因此,她經常像個調皮的活躍的小姑娘似的,不是去咬住那縷帶著卷的頭髮,就是扁起嘴來吹弄它。她知道他一直在欣喜而又羞澀地打量她。她知道他已經懂事了,再也不可能像當年那樣,看到她的腳白,就會在眾人面前什麼也不顧忌地叫喊。但她還是喜歡他的拘謹和羞澀。 自從到過哈捷拉吉裡鎮,親身體味了那種遙遠偏僻顛簸閉塞寂靜和沉悶後,她越發珍惜大來身上所具有的那種直率和單純。單純和熱情。熱情和憂鬱。她想起發芽的土豆。那脆生生外貌猙獰到發紫的芽莖。她想像它們日後的美麗,由此生髮的白花的咀嚼時滿嘴流淌的汁水。她常常覺得他身上有一股不是什麼人都能抑遏得住的力。如果說姐姐蘇可曾先後在兩個男人身上(林德神甫和宋振和)崇尚過他們精神的力,那麼作為妹妹的蘇叢,一直渴望得到的,就絕非止於精神的力了。 她越是在大來面前裝得放鬆、漫不經心,其實,心底裡越在這長大了的男孩身上用心尋找那種促使他能從「一個被勒令退學的中學生」跨越到「騎兵連連長」的力。太陽使他黝黑。但又是誰使他具備了那種力?他總是有一股大孩子的單純。天哪,她真想去拉住他的手。一到他面前,她總覺得他們早就相識。從未分過手。本該如此。 這種奇怪的感覺他也有。最初自然是因為他覺得她長得像媽媽。有一次,在石叔的照相館門口遇見她,他鼓足勇氣請她到照相館裡,脫光了腳,換上黑袍,完全裝扮成媽媽當年的模樣,照了張相。但後來他覺得她使他不能忘記的,絕不是她已經給他的,而正是他要在她身上尋找的。他不否認這裡包含依戀和安慰,但肯定還有一種更深層的東西。她像一部讀不完的書。雖然並非深奧到難懂。 「吃呀,上我這兒來,還大腳裝小腳?」她的口氣依然像個物理教員。依然把腳遠遠地伸到他面前,把麵條碗托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泅洋離開索伯縣後;她完全可以仍然住在縣委大院裡,但她不願意。她覺得自己只是個普通的血液科的大夫了。她請姐夫幫忙,找軍分區的熟人,在這兒「租」到了這麼間房。 大來繼續把手伸向那四兩一個的白麵饃。他已經記不住自己究竟吃了幾個。四個?五個?也許更多。他不敢朝蘇叢晃動的靴尖斜過一絲絲眼光去,雖然他很想看。後來她笑了,臉紅了。知道,如果一個勁督促下去,他會順從地把這一籠屜五斤白麵饃全吃下去的。她趕緊收拾碗盞。 「你不教學了。為什麼?」等蘇叢收拾好碗盞,洗乾淨雙手,又搽上護膚霜,重新落座後,肖大來問。 「我本來就不是個教員。」 「這些玻璃試管裡都是些啥?」 「血樣。」 「血樣?管啥用?」 「你別問。一時也跟你說不清。今天,我能抽你一點血嗎?」 「儘管抽。要多少都行。」 「我可不開人血湯小吃鋪。」她笑道。搬出整套白淨光亮的抽血器械,用一個雪白的搪瓷盤子托著。她抓住他的手的時候,心裡湧過一陣戰慄。也許是經驗,也許只是一種直覺,她預感,她將得到一份跟所有已採集到的幾千份血樣完全不同的血。她甚至為此而手忙腳亂了。一根細長的玻璃吸管因此掉到搪瓷盤子裡,差一點折斷。一陣狂風吹來,撞開房門。她不知所措,只知緊握住大來的手,讓風掃過所有的玻璃試管,發出風鈴的脆響。悠遠。到後來才慌張地撲去關門。從大來的手上,她覺出他年輕的壯實,他年輕的湧動,他年輕的坎坷、艱難。她竟感動得心亂起來,探身去取酒精棉球時,都沒注意到自己貼他太近,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竟觸著了他堅硬的肘頭,寬鬆的毛衣拂著了他燥熱的耳廓,這些他都感受到了,都使他一動都不敢動。 先側過他臉,采了一點耳血,爾後又捋起他袖管,從靜脈裡抽了一管血。按說,50CC就夠了。但抽到所需量時,她沒停止。她停不下來。她驚訝那血的顏色,血的急迫,鮮活,純淨。它們是那樣地想到外面來,幾乎不用她挪動針筒的抽杆兒,就直往針筒裡湧。它們緊貼住半透明的筒壁,像撲上沙灘的浪峰,像穿越浪濤回到礁石上來的企鵝群,一個勁兒地向上躥冒……當她從驚訝中清醒過來時,湧入那粗大的針筒裡的血,可能已超過200CC了,而且還在繼續往裡湧。 「行了嗎?「她慌張地去問大來。 大來笑了。他不明白蘇叢這會兒為什麼顯得那麼忙亂。行不行該問誰呀!他溫和地看著面前這個「大夫」。他真不願意她停止抽取,不願她轉身去收拾器械,不願她忙於往血樣裡添加各種保鮮防凝的劑液。不願她離開他。他體會到了她那從衣服裡透出的體熱。她小腹的堅實和柔韌。她全部的清新和搏動。假如沒有顧忌,他會去抓住那件鬆軟的毛衣,但他不敢。他甚至屏住了呼吸。他不能吸人更多的她的休息了。哦,阿倫古湖畔潮濕的草灘、獨立的小木屋和漁網的腥鹹。有人說,即便是最強有力的男人,一走到他真正喜愛的女人面前,有一個很短的瞬間,他也會陷入一種祈求依戀的兒童心態中。或者說「胎兒期心態」。大來這時說不上來也不敢這樣去透徹地想明白自己對蘇叢的嚮往究竟是什麼,但他卻無可避免地陷入了這樣一種軟弱無力的狀態中。他甚至覺得自己在往一個黑暗的深淵裡墜落。他緊緊抓住了椅背,把所有的牙齒都咬得嘎吱嘎吱硬響。只是在蘇叢連著提醒催促他「放鬆」後,才又慢慢恢復了平靜。 針頭從藍色的粗大的靜脈管裡拔出,依然不甘心的血很快把揉捂針口的酒精棉球染得透紅。他發覺蘇叢忽然間變得冷淡了。他愕愣。不知道僅此一會兒工夫,自己又怎麼得罪了她。她只是不做聲,機械地做著采血的下一步工序,給大來沏了杯多維葡萄糖水,也只說了句:「喝兩口。免得頭暈。」大來聽話地端起水杯。他木然。他當然不會知道,在剛過去的那一刻裡,蘇叢心底所發生的一切。當她扳過大來的臉,給他消毒耳垂之初,她想的還是憐惜。男孩。但當自己纖細的手指觸到他那厚實的耳廓時,她詫異地震動了。是的,她還從沒有這麼近地接觸過他。他的頭顱幾乎已經貼到了她胸部。 寬闊碩厚的頭頂,突出而傲慢的後腦勺,濃黑剛硬的頭髮,還有粗壯的脖梗兒……俯看下,更顯寬厚堅實的肩膀和棱角分明線條簡練的五官。豐滿黑褐的嘴唇上風沙所造成的縱裂,毛孔的粗糙。皮膚的皺褶。雀斑。她從沒想到他竟是個這樣成熟的男人。他緩重起伏著的呼吸競會使她感到那樣一種壓迫。仿佛走近了另一尊十分高大的石刻獅身人面像。自己忽然間變得十分柔弱、細小,渴盼中,她想扶住一種堅毅。一種寬容。一種體貼。一種火熱。希望有什麼來融化了自己。她那樣欣喜而敏感地接受了他那堅硬的肩頭在她小腹部一下下偶然的碰撞……幾秒鐘。她哆嗦了一下。她問自己,怎麼了。她忙避開。在試管架沒被燈光照到的一個黑暗的角落裡,稍稍待了一會兒。她有些怕。怕他那還完全鮮紅的血。也怕她自己……因為一個月前,她發現她自己的血也在褪去那僅有的一點鮮紅,在粉淡的趨向中,生出小蟲似的白顆粒…… 不能這樣接近。 是的,不能。 於是他倆在一種難以言喻的尷尬中分手。她又忙了半夜。去敲開好幾位軍械師的家門,請他們幫著修理不轉了的離心機。而他,這一夜簡直就沒睡。他先照直地走出院門,伴著黑影憧憧的大樹,呆望縣城裡迷離的燈火。山影壓到頭上,仿佛即刻間就要倒下。軍隊的大院,按時關閉大門,按時熄燈。他只得回招待室。熄燈號吹過,他看見蘇叢的窗戶裡仍然亮著燈。他想,她或許會來敲他的門,跟他說句啥。明天,天不亮,他就得走了。他告訴過她。她會來告別嗎?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根本不可能。假如她願意跟他道別,剛才分手前她也就不會那麼冷淡。她突然間的冷淡,也使他不敢再造次。況且,夜已很深,再去敲門,也不合適。他畢竟已不是那個看見老師的腳白便會不顧一切驚叫的土毛孩了。他煩躁,莫名其妙地內疚,並自愧地等待。明明知道,煩躁也罷,內疚也罷,等待也罷,都不會有什麼結果,但他還是煩躁、還是內疚、還是等待,一直到約定的軍車,在約定的時刻,開亮強力的車前燈,逼近留守處大門口接他返回木西溝時為止。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