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一〇五


  宋振和把張滿全帶到獨立團的大操場上。死鳥翅膀一般大小的雪依舊在紛紛揚揚墜落。這兒鄰近河灘。乾涸的河灘對岸便是起伏的山丘。飽含大雪的雲層低低地包裹著那些禿圓的堅硬的山丘。操場上同樣有細小的卵石和卵石砌的壁壘、碉堡,演習用的塹壕。從清早起,宋振和就命令獨立團全體官兵在大操場上集合等候。宋振和把張滿全和他那六十六個隨從帶到操場中間,讓他們每一個人都面對著一個老兵連,或者老兵班排。爾後宋振和給張滿全遞了一枝煙,用只有他倆才聽得到的聲音,對張滿全說,我現在要以你在獨立團從事非法組織活動,拘留審查你。你也可以向你認為是你的人宣佈我已經不是你們這些老兵心目中的團長,讓他們驅逐我、拘押我、流放我。我讓你先宣佈。我在你宣佈後十分鐘內,不動彈不做聲。如果在十分鐘內你控制不了面前這七千個老兵,那麼我就要抓你了。

  張滿全的臉色刷地變白了。他擰過身去,看到的不是他非常熟悉的老兵兄弟,而是一道道冰冷的雪壁。方形古堡的箭垛。防火的女兒牆。會移動的障礙物。全部的山岩和絕不會移動的龐大的山腳。他叫喊,阿達克庫都克在等著你們,難道你們把我昨天和前天對你們說的話都忘了?難道你們把自己在昨天和前天對我作的許諾都忘了?不要僅僅為了一棵樹、一畝地、一條路、一間房、一扇門、一片水而活著。更不要只為了嘴巴前的一塊白麵饃,才張開你們緊閉的嘴。誰在真正替你們著想?抬起頭!看著我。張嘴說話呀。

  風聲貫穿著一種沉默。這是七千個老兵面對重新又被任命為他們的團長的宋振和所必然會保持的沉默。

  張滿全應該能預料到這一著。

  張滿全原以為騎兵連的兄弟會急速作出強硬的反應。但當他得知,在他離開騎兵連的兩個小時後,一個全副武裝的加強排便被宋振和派到大陰山下,宣佈任命年輕的肖大來為騎兵連連長,他知道,騎兵連也動作不了了。

  加強排排長把一封厚厚的信,交給肖大來,對他說:「這是宋團長寫給你的。今後三個月,你應該做些什麼,全寫在裡頭了。」肖大來沒看信,但他還是回答說:「我知道了。」爾後他就把這個加強排撤到集民縣縣城。他讓自己默默地坐在空空蕩蕩的連隊俱樂部裡。彎下他那秀長的背脊,輕輕地握起他那已完全成人化了的大手。這是一雙白皙的敏感的粗看卻略有點笨拙的大手。全連的每一扇掛著破氈片的木門都緊閉著,誰都懷著忐忑的心,猜不透這個新任的年輕連長會對他們採取什麼樣的行動。從宋振和把肖大來放到騎兵連來吃苦那一天起,連裡的人似乎都莫名其妙地產生了這樣一種預感:總有一天,這個毛娃子會做他們的連長。他們知道宋振和常把肖大來叫到木西溝去。有時去半天,有時去兩天。有時叫去讓他看完一本必看的書,就把他趕回集民縣。並不談什麼,自有人向宋振和彙報肖大來的情況。

  這孩子早熟。從容。隨和。誰都可以支使他。他從來不跟誰計較個啥。從來沒聽見他跟誰嚷嚷過,自己一定要什麼,或一定不要什麼。好像怎麼過,對他來說都無所謂似的。怎麼過他都能往下過。鍘草時,他愛用大鍘刀片。去食堂打飯,胳肘窩裡夾個大飯盆。你問他吃什麼,他總說「隨便」。好像食堂裡天天炒得有這樣一種叫「隨便」的菜。不管你差遣他去幹啥,他也總說「行嘛」。不見得每件活他都會幹,但他保證件件替你抻練得有板有眼、盡心盡力。初看,他不慌不忙,從來不做出拼命的樣子,但真出活兒。限時限刻,交給的活兒總能替你幹完,還地道。他常常往那兒一站,一動不動,半天。只看著對面那常常刮黃風的大陰山和曾走過一輛馬車的黃土坡。誰也鬧不清他心裡到底有個啥。天黑後,常常找不見他了。後來他又突然出現。他常常說些叫人不摸根底兒的話,比如,他常一個人喃喃道:「那塊石頭……那棵大樹……」待一會兒,他的眼睛會變得很亮很亮。

  讓他當連長,他沒表示任何驚異,歉疚,或忐忑。他只說他要一個人獨自待一會兒,獨自作一番回想。省城郊外的豬場。藍玻璃似的雜院。豬食槽和泥濘。小豬蹄兒印並不通向那聳立著高大煙囪的煙霧陣。那些完全用冷冰冰的水泥砌成的廠房,擁擠的街道,連片的燈光,變幻的吆喝,高矮錯落的門,大小不一的窗。清真寺的頂。陰雨和濃霧。腳步聲車馬聲雜遝。他從來沒想到,人本來是可以不被分散的。

  「那塊石頭……那棵樹……還有一扇門……」

  第二天他把全連集合在俱樂部裡。他讓文書提前把俱樂部裡的那幾個大火牆燒熱。他嗅出俱樂部裡還有散不去的毛驢子味兒。他笑著歎了口氣。從省參謀集訓隊回來,大夥兒都覺得他似乎變得更加溫和了。個頭也長足了。不能再往高裡去了。一雙手大得難以想像。常常像蒲扇一樣張揚著,似乎他自己對它們長得如此之大,也感到無所適從。有點不知道該把它倆往哪擱才好。

  這一段騎兵連也沒好好幹活兒,又開始有人偷賣馬料換糖,拆走馬號裡的椽子給小家搭窩棚,拿連部的板凳回家架床,卷走庫房的麻袋包沙發。夜班澆麥,卻把水往地裡一打,自己上老相好家被窩裡找滋潤去了,結果那水跑到人家老鄉公社,把小學校校舍給泡坍。……肖大來有茬兒下刀。那六十六個跟隨張滿全一起去團部鬧騰的老兵心裡更緊張。他們是今天早上才被放回連裡來的。大衣還沒脫,頭髮胡茬眉毛上的冰霜還沒化。灰溜溜地在俱樂部門外一塊堆擠著,不敢往屋裡來。張滿全老婆越發緊張。張滿全沒回得來。她把四個娃娃都帶到俱樂部來了。肖大來但凡說聲抓,就一起走,省得她再回家去一個個安排他們了。肖大來見人到齊了,就說拉冰的事。騎兵連冬天喝用的水,一是雪,二是走十幾裡,到總于渠砸冰往回拉。連裡有個大冰窖。拉冰時全連出動,拉一次冰使十天半月。最後一次的冰貯存起來,留到夏天。騎兵連的冰凍酸黃瓜好吃。連集民縣縣長也來嘗過。

  說完拉冰的事,肖大來就宣佈散會,沒事了,各排帶回,準備出發。有人蔫蔫往外走。有人走到門口了,想想,還是覺得不對勁,不抓人?再回頭看看肖大來。肖大來這時正抱起張滿全最小的那個娃,用自己的皮大衣裹著他,要往張家送。過去騎兵連早上起床敲二百八十下鐘,有時好些,只需要敲一百九十三下。有時能敲到三百三十三下手不酸。拉完冰回來的第二天大早,號兵從號筒裡倒出一窩還沒睜開眼也沒長毛的小肉肉老鼠,扔掉兩片破鞋墊,剛吹響第一聲,上操的人陸陸續續就都哈著長長的白氣,在藍玻璃似的夜空下,在操場上站成隊。老兵們比肖大來還早起。他們在操場上整整等了他一分零九秒。沒人咳嗽。沒人跺腳。

  即便在這樣隆冬漆黑一團的早晨,老兵們也都看到肖連長的眼睛像小珠子似的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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