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一〇四


  「請不要計較那時調換你工作的事。當時換下你來是對的,現在再把你拿上去,也是對的……朱貴鈴懂技術。我也著急消滅阿達克庫都克最後一片荒原。咱們總不能顯得還不如白家那一對厥貨吧?!!不管怎麼說,我想在阿達克庫都克佈滿農場,沒錯!現在只有再來求你。我也不顧臉面了。你以管理處武裝處處長的身份兼任獨立團團長。全管理處的槍桿子都交給你。一切拜託了。」迺發五說完這些粗重地歎了口氣,悶悶地咳嗽似的笑了兩下,情不自禁地握住宋振和的手,重重地晃了晃,眼眶竟然濕潤起來。

  他本可以不再熱心于阿達克庫都克原野上這最後一片荒原。有一個獨自掌管的木西溝,似已能滿足早年的願望。但他刹不住車。他無數次帶人越過阿倫古湖,到這最後一片荒原叢林中打獵,他覺得應該由他來結束這一部延續了四百萬年的荒原史。他所有的老部下都攛掇他這麼去幹一下。也許是最後一下了。他甚至確定新管理處處部就建在老滿堡。他還帶人去考察過白家灣遺址,看到那個曾被白家兄弟當做圖騰聖物一樣供奉在中堂大牆上的牛牛車木輪。大青條石臺階和斷壁殘垣上的青天。銹蝕在荒草叢中的鐵殼馬車殘餘。也不算滅跡。他不能容忍自己面前還有荒原。他自信掌握了一切使林帶聳立、渠水縱橫的力量和秘訣。

  這些,也許正是宋振和不得不感到佩服的。是的,沒法否認,迺發五本身就是木西溝裡一片最出色的土地。一條無法改移的河溝。一座古老而又紅火的磚瓦窯。一扇厚重而又不為別人開啟的大木門。他完全屬￿這片土地,始終和那些黑楊樹們在一起。雖然他有時粗野。每次放電影都必須等他到場才允許放映。哪怕他送走客人要遲到一個小時,有誰喧鬧,他也會把你拘役三個星期。他絕對熱心於自己那些侄兒侄女外甥外甥女的婚事,熱心給他們配對。把每一個遠表侄女全都嫁給他外姓的外甥。他一定要他們回到他的老木屋裡來舉行婚禮。而且完全按老家的風俗辦。讓新媳婦馱著或抱著「小男人」繞宅三周。在枕頭底下擱四片紅薯乾。

  這在從前用來擦拭初紅,次日清晨,交給公婆以「驗明正身」。現目今,不再做這種蠢事。仍然放薯乾片兒,只為圖個彩興。於是第二天大早,一定會有那麼一幫愣頭青們沖進新房,去新娘身上亂摸,搶走四片薯乾。或者大嚼,或者逼新郎拿重禮來贖取。逼新娘當眾回答「疼還是不疼」,最後才呼嘯著大笑散去,婚禮才算圓滿。迺發五記得他所有新老部下的姓和名。遠遠地看見背影,他就能認出是誰。特別是對那些當年跟他一起建過木西溝各農場的老兵,他總要吩咐司機老周把車停在他們身旁,很客氣地請他們上車,送他們一段。他絕不會忘記任何一個替他出過力的老人,但也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跟他正在作對的新人。

  當迺發五把他那只多肉寬大潮濕火燙的手掌捂到宋振和乾瘦細長硬實多皺的手背上,並緊緊握了起來的時候,宋振和感到有一股巨大的熱,像燃燒著的原油一樣淌了過來。他覺得自己不可能也不應該拒絕迺發五的派遣和懇請。雖然他是可以拒絕的。

  突然間,宋振和生出一種極悲壯而且悲涼的感覺:假如整個木西溝、以至全墾區的指揮系統都癱瘓了,他將運用他個人的影響力,動用獨立團在全墾區的影響力,把引水工程進行到底。即便是為了迺發五,也值得。

  這一年下頭場雪,肖大來被三封電報從那個「參謀集訓隊」催回集民縣騎兵連;也就是在同一天,張滿全被走馬回任了的宋振和叫到了獨立團團部。早就該在九月初下的這場雪,一直被捂了兩個半月,推遲到今天。天色因此一直陰沉。風也因此一直停刮。冰層開化。阿排河和阿倫古湖交匯處的沙清上一直有黑色的泥漿從憋脹的地縫裡冒出。汪得兒大山陰坡上的紅松林,每天都有幾十棵巨松從脹破的樹皮裡流出翠綠嫩黃的松脂。總有那麼幾棵樹終於倒下。黃羊群在荒原上驚恐。站立不動。尋找完全沒有了蹤跡的風。

  漫坡一天天渾厚生硬,好像一塊塊嚴重角質化開裂的患病的皮膚。雪是從頭半夜下起的。一開始便響起一陣暴雨似的沙沙聲。冰珠子打到窗臺上,濺進羊圈裡。爾後便起風,那風聲像幾十架噴氣客機同時從低空掠過。爾後便再無音訊。這樣一種靜寂,仿佛一切都失去。許多不安。惶恐。圍坐在被窩裡的一家人,明顯地感覺出,天空好像碎裂了一般在往下沉降飄蕩。明顯地聽到房頂在重負下嘎吱嘎吱脆裂。聽到柏樹的暴拆。聽到湖面的收縮。聽到幹溝的上翹。聽到無數隻烏鴉的翅膀墜落。那一夜的雪花的確像死鳥的翅膀一般大小,很快埋住了所有的低谷和趴趴房。

  張滿全帶了六十六個隨從趕到團部。他對宋振和說,今日不比昨日。今日黃花照眼明。你要像上次那樣,拘了我,全騎兵連和整個獨立團都會反了你。

  宋振和說我倒要試試,看獨立團會起來反誰。張滿全哼哼。宋振和又說,滿全,先不要那樣激烈。這一年多,人都說你挺忙。告訴我,你到底在忙活個啥。

  張滿全說,我不能說,你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宋團長了。

  宋振和說,我又是宋團長了。

  張滿全說,你不是。

  宋振和笑道,從前那個宋團長不跟老婆睡覺。

  張滿全跳起來吼道,我不管你跟老婆睡不睡覺。你心裡已經沒有我們這幫子老兵。

  宋振和繼續笑道,誰在木西溝代表這批老兵?

  張滿全繼續吼道,你想試一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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