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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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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來自另一世界的年輕人 到冬天,大來去了參謀集訓隊。打個背包,領一件新的軍用皮大衣,在公路上截了輛拉羊毛的老道奇車。他看見騎兵連一多半人都出來給他送行。默默地站在各自的家門口。甚至包括那個總讓人覺得高深莫測的張滿全。在討論肖大來人黨的支部大會上,就是這個張滿全,曾拼全力阻止來著。但騎兵連全體黨員都在沉默中通過了大來的人黨申請。他們不願得罪張滿全。但又說不出大來任何一點不好。在騎兵連,大來根本不說話。只幹活兒。大來沒想到,到他真要走時,張滿全帶著他那一幫子人卻又出來送他了。張滿全私自給軍用皮大衣換了個狐皮領子,又戴了個黑毛小羊羔皮縫製的直筒無簷帽,腳上穿著一雙新的大頭鞋。不知道他哪來恁些新大頭鞋。大來總見他換著新鞋。幾乎每天都在換。他是那樣的與眾不同,那樣的憂鬱,陰沉。大來多瞟了他幾眼。 參謀集訓隊在省城。肖天放讓兒子得便去看看當年端實兒巷的小雞屁眼兒院。甚至還想讓他去找找那個跟東貨場離得不遠的青年會禮堂。看看當年那位那旅長和玉清住的房子。大來真去找了。他給爹回信說:「所有這些房子都還在。但我不能肯定,它們還是不是您在這兒時的那副模樣。我想大概跟人一樣,它們也都老了吧……」肖天放看了信,斷肢的殘端又疼了好些天。他想像不出,玉清老了會是一副什麼模樣。偶爾想起她,她總還是那一副瘦弱清白的樣子,年紀輕輕的,像水蛙一樣依戀人但是,他卻能想像,在青年會禮堂遇到的那一對母女老了的模樣。 到參謀集訓隊,才知道滿不是那麼回事。根本不是集訓,只是以「集訓」的名義,集中了兩千名身強力壯的值班戰士以防萬一。那段日子,整個省城都亂了套。經常有十萬人聚集在省府大樓前的人民廣場上,一起高聲朗讀語錄,一起念剛發表的套紅標題的社論,一起辯論那十多條規定。一起來提出種種要求,指定某個省府領導人公開作出回答。全省最大的「紅五月」拖拉機廠已經停工。但十二座鑄鐵用的沖天爐卻依然整天在噴吐藍色的大火,二十四小時不停地轟響,震得省城上空的雲層越聚越厚,整天都有粉塵似的碎粒,紛紛揚揚地降落。所有的女人上街都只能裹上長長的頭巾。男人穿皮大衣。最後幾大,省城黑白天都得開燈,不再有人上街,也不開窗。只有幾個病孩坐在老街口那排收皮貨的營業社門口的臺階上,看幾條被粉塵裹白了的黑狗,呆呆地站在那裡望著堅固而渾厚灰白的箭門樓子。 木西溝到第二年春末夏初才鬧騰起來。剛開出成片的紫花。蜂箱整批地轉移到地頭和槐樹林邊起。苞圠打權。總幹渠清淤。管理處處部中學的學生們反復揮動「紅寶書」,反復宣讀「北京來電」,反復高呼「我們要見迺政委」,反復高唱「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當迺發五決定不去理睬他們時,他們就整夜整夜地圍困管理處機關,點上十六堆簧火,整夜整夜地含著眼淚高唱「抬頭仰望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澤東」。木西溝沒有聚集雲層,降落粉塵。 木西溝的黑楊樹在夏日晴朗的夜晚,依然在頗含了些涼意的風中輕輕搖擺。後來,這些學生一怒之下,便到拖拉機修配總廠借來許多工具,也動員來許多工人,把迺發五家門前那條木板人行道全給拆了。十年後,根據當時偷拍下來的照片,那幾個帶頭拆除木板人行道的學生全被判了徒刑。判刑時,他們的妻子頭上都插滿了紫盈的花,臉色蒼白地聚集在臨時改作法庭的小禮堂門前。她們知道,她們的年輕的丈夫,在那年拆除木板人行道時,曾打傷了不少人。 那天,迺發五派人把宋振和偷偷叫到他跟前。那些天裡,迺發五每天都換一個住處,不在他原先那幢老木屋裡住著了。不是怕學生揪他,是不想耗那些時間陪那些嘎娃子鬧騰。他著急阿倫古湖引水工程。他怕這工程給鬧黃了。秋末年初,沉重的暮雲堆積起來,四處的黑楊林裡不斷滲出寒氣。木板人行道被拆除後,浙瀝的雨便把一向光淨的木西溝變成了爛泥塘。有人挑唆學生把迺發五屋前屋後那片黑楊林全砍了,不讓那狗日的酒老頭兒有地方躲躲藏藏。迺發五就派他全體侄兒侄女站在黑楊林邊上高喊,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黑楊林可是個好東西。在那些年裡,迺發五山東老家七十八個侄兒侄女和外甥外甥女到木西溝來找他安排工作,他曾非常高興,又非常為難過。這時都派上了大用處。 迺發五的一個侄女和侄女婿在一處的黑楊林邊上等候著宋振和,把他帶進迺發五的臨時住處。這幢「老破房」其實也真不小,高高地架在用二十二根圓木打成的基架上。他們把這二十二根圓木深深地砸進土裡。連網成架。那天迺發五沒穿過去常穿的那件黑緞面的駝絨襖,光著兩隻又肥又厚的大腳,盤腿坐在床單布上。木桶似粗大的上身,披著一件藍布棉襖。裡頭貼身穿著一位侄女給他編織的圓領混紡黑毛衣。很舊了,掉了毛,只剩線。 屋裡除了一張床一把椅子,便再沒別的東西。椅子充當茶几和桌子。見宋振和進來,他抬起同樣肥大的胳膊,做了個手勢,讓他一位外甥媳婦把堆放在椅子上的一些小零碎東西,比如茶碗、花鏡、語錄本老三篇和汗巾煙嘴等,都挪到床上,請宋振和人坐。留下三位外甥在屋外黑楊林裡警戒。其他的侄女、外甥媳婦替他把屋裡的黑布窗簾放下蒙嚴實,灌滿床腳跟前那兩個暖瓶,便都悄悄地走了。走在最後的一位侄兒,在管理處通訊站當副站長。他替迺發五把一部掛在床頭的軍用電話機的接線咬子,咬到外邊從這兒經過的一根電話線上。所以,迺發五不管躲到哪兒,仍能和外界保持密切的聯繫,指揮著那一部分依然聽從他指揮的力量。 正因為如此,也可以說,木西溝的造反派全是一幫笨蛋。看了十八遍《列寧在十月》和九十九遍的《地雷戰》《地道戰》《南征北戰》後,仍沒鬧明白,偉大的革命導師列寧在攻打冬宮的同時,為什麼要派最忠實能幹又非常幽默的馬特維也夫率人去佔領彼得堡的電話局。他們每一次看到這裡,都只去琢磨馬特維也夫抱起那位被槍聲嚇暈過去的接線員小姐時,是不是把手伸到她那尤其飽滿的「媽媽頭」上違犯了革命紀律,而沒認真地悟出造反必須控制電話局或總機房這麼個簡單而又還不算十分殘酷的真理。 迺發五告訴宋振和,剛開工不久的引水工程,幾近癱瘓了。每天都有從各農場來的造反派開著幾十輛卡車到引水工地上衝擊,阻攔各農場派出的民工隊伍。到最後,工地上只剩了獨立團。獨立團手裡有槍,誰也不敢衝擊他們。獨立團奉命看守大型施工機械和炸藥雷管倉庫。也看守著工程指揮部的資料庫和金庫。 合總去北京住院治療了。他把工程上的一應事項都託付給了連自身也難保的迺發五。現在最擔心的是獨立團內部有人起來造反。十天前,全墾區都掀起了揪「反動舊軍官」的浪潮。獨立團內部的騷動也一天比一天激烈。早有人在喊叫「朱貴鈴也是反動軍官」。騎兵連的那個張滿全還成了獨立團騷動的總根子。不斷有人從騎兵連往獨立團本部的各營各連去,也不斷有人從獨立團本部往集民縣大陰山腳下跑動。 「我想請你出山。也許過不了多久,我也會被打倒。但在我被打倒前,我十分誠懇地請你出山到獨立團把朱貴鈴換下來,穩住獨立團,穩住阿倫古湖引水工程。不能讓任何人把這件事攪了。只有你辦得了這件事。」 「……」宋振和苦笑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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