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 |
一〇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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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叢,我們能有今天,可以說很不容易。我們……我,也包括你,有一千個一萬個理由珍惜我們共同得到的這一切。我需要你。需要你的支持。你的安慰。我需要自己身邊有這樣一片蔚藍。一個緩衝區。我們要做的、要達到的,遠還沒做完、沒達到。我們一起還可以往前走好遠好長一段五彩繽紛的路。你為什麼要撕碎這一切?」 「為什麼?」宋振和問蘇叢。 「為什麼?」蘇叢反問,「為什麼我這麼做,在你們眼裡就變成了『撕碎一切』?!難道你們沒在撕碎你們自己的一切?!」她叫道。她氣衝衝地把那張行軍床從大床底下拖出來,扔在他倆面前。她扯下那幅永遠也不會髒、永遠也不會舊、永遠是那般清秀文靜典雅高潔的粉面桃花白竹布門簾。「我只是想做點什麼……做一點我自己想做的事……讓我做!我不害人!」說著,她竟拿起一把剪刀去剪那行軍床上的帆布。蘇可奪下剪刀。她又到廚房裡拿來菜刀,拼命地砍那張行軍床。蘇可還要去奪菜刀。蘇叢叫道,你奪,我連你也一起砍了。宋振和便一把拉住蘇可,摟著她肩頭,讓她側轉身,兔得飛濺的木片木屑打到她臉上。他覺得她渾身在哆嗦,渾身在抽泣。他自己也禁不住地哆嗦。 蘇叢砍不動了。哭了。她叫道:「你們這樣,就不是在撕碎自己的一切?」她抱起砍殘了的行軍床,到屋後的林帶裡,點火燒了。 這個屋,第一次沒有了行軍床,第一次沒有了那幅既薄且軟但又厚重而冰冷的門簾,宋振和競覺得心裡一下虛空起來。面對著同樣在發愣的蘇可,他無所依託。那年他對蘇可說,我整整離開了你五年,連一封信也沒給你寫過。後來你跟那個神甫做出那種事,我不全怪你。現在只要你做一件事,把你跟他生的孩子還給他。她答應過,但辦不到。神甫怎麼撫養一個還需要吃奶的嬰兒呢?如果讓孩子在孤兒院裡長大,那麼,她這個做媽媽的又怎麼能對上帝說,我不再是個罪人了?如果註定了我這一生只能是個罪惡的女人,那就讓我在所有的人面前,繼續做個罪人吧。她執意留下了這個神甫的兒子。一想到這一點,宋振和就沒法再去親近她…… 多少年了?宋振和第一次覺得自己支撐得太久了。第一次覺得自己是那樣的想依靠在一個熟悉自己體諒自己又願意接受自己的女人肩頭上,把臉緊緊地貼住她的頸窩,去撫摸她柔軟光滑的長髮或短髮。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的手掌心空洞地潮熱。還是第一次有人當面這樣責問他和蘇可:「你們這樣就不是在撕碎自己的一切?」還要懲罰多久?他早已無法忍受每天晚飯後到開會前的那一段空白。他無法忍受自己屋子裡的於淨。但又更不能忍受可能來沾汙他這乾淨的任何一點灰塵。他無法忍受每一個都可能延長到無盡頭的瞬間,但又不能忍受可能會結束這瞬間的侵擾。因為每每結束這瞬間後,他又得進入另一個瞬間,在那兒等待他的依然是獨自……獨自的熟習,獨自的安排,獨自的換算,獨自去獨自……為什麼?還要讓誰去繼續贖那贖不完的罪? 這一夜,蘇叢蘇可都沒睡。蘇可一直在追問蘇叢,她和泅洋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蘇叢一直在說,沒發生什麼。最後蘇可生氣了,拿起大衣,想撇下蘇叢,自己上外頭屋去睡時,蘇叢急得直叫喚:「你們為什麼都不相信我呢?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蘇可反手帶上門,緊緊逼問。 「我只是想給自己留出點時間,搞清楚,泅洋他那血……還有其他那些變化……」 「什麼血?」蘇可一驚。 蘇叢把姐姐拉到裡屋,這才把這些年在林德神甫的弟弟和泅洋身上所發現的血的顏色的變化,告訴了姐姐。她說她要查清這種變化的機制、原因、預後及發生範圍。她準備在阿達克庫都克抽查七千個人的血樣…… 剛說到這裡,蘇叢覺得姐姐突然直起了上身,緊緊抓住自己的手。手心涼得好像剛從冷藏室裡拿出來的針筒一樣。 「你怎麼了?」蘇叢驚問。 「沒什麼……你說你的……你說……」姐姐忙推開蘇叢伸過來想試探她體溫的手,轉身走到窗前,交叉起雙臂,緊緊抱住自己的身子,即便是這樣,她仍像發黃熱病似的,抖顫個不停。 是的,這些年,蘇可早就發覺自己血的顏色,越來越灰淡。石灰水似的血湯裡,生出越來越多白色的小渣粒。她必須靠別人眼底的暖意,才能保持自己的體溫。她越來越怕別人不理睬她。更怕振和不理睬她。她用過許多藥,雞血藤、紫河車、合歡皮、朱砂、紅花、益母、首烏、旱蓮……沒一樣頂用。她甚至長期飲用毒性挺大的雷公藤湯劑,來驅除骨節裡的寒濕、痹毒。依然不管事。但她並不知道除了她,還有別人也在經歷這樣的血變。過一會兒,屋裡的燈滅了。每天半夜十二點,負責給管理處處直各單位送電的拖拉機修配總廠動力車間,要關閉發電機。屋裡黑幽幽。姐妹倆誰也沒去點那備用的煤油燈。蘇叢以為大姐還在傷心她和泅洋的關係,便歉疚地走過去,摟住了姐姐,把臉偎在姐姐的肩頭上,半晌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聽姐姐說:「小妹,還是你過來跟你姐夫過吧。興許這樣,對你對他都更好一些……」 蘇叢用力推開姐姐,氣鼓鼓地說:「戲弄我,你有什麼開心的?!」 蘇可默默地苦笑了一下,說:「我絕沒戲弄你的意思……沒有……老天可以作證。」 後來,她倆就都沒再做聲。 第二天,宋振和回到小院裡來時,姐妹倆都已梳洗整齊,一本正經地在屋裡坐著等他了。他看見,蘇可把她的東西,全都收拾進了衣箱。那是個棗紅色的老式漆皮箱,方方登登地立在她們腳邊。大衣帽於圍巾也都放在了手頭。只等把鑰匙向宋振和交代過後,就要起身。桌子上還放著一封寫了一夜的信,或者說,整整寫了這十多年的一封信,把這長時間來想說的該說的,都寫在了那薄薄一張小紙片上了。蘇叢的臉板得更加嚴正,蘇可卻多少仍有些淒惻悲切。蘇可見振和進得屋來,便顫顫地把房門鑰匙、抽屜鑰匙、大衣櫃鑰匙、自行車鑰匙、文件箱鑰匙……一大串,輕輕擱到桌上,低聲說了句:「連累你這些年……我也該知趣了。」說著,眼圈更紅,聲音硬咽。蘇叢把信交給老宋,冷冷地說:「不敢當你面說的,姐都寫在裡頭了。等我們走了,你再細細看吧!」 宋振和拿起信,掂掂它分量,苦笑了一下,就要拆。蘇可卻驚叫:「別在這會兒看。」 宋振和似乎知道裡頭寫了些什麼,也似乎決定要結束他和蘇可之間的這種尷尬。他撕掉了信,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把它撕得很碎。他不想看。爾後,他給蘇叢一遝飯菜票,一個盛饃饃的小筐,讓她到食堂去買早點。她問:「買幾個饃饃?」他艱難地笑了笑,說道:「你願意買多少就買多少,我不管。你這個明白人,今天怎麼就不明白了?我是想跟你姐單獨說句話。」 蘇叢遲遲疑疑、十分不放心地走了。她根本沒去食堂。她一直走到黑楊林的邊上,看見剛上升的太陽和正在退卻的晨靄。她不知道老宋那句憋了十多年的話,要說多久才能說完。但她知道她應該等待。 蘇叢走後,宋振和收拾起那一團信的碎片,很古怪地看了蘇可一眼,爾後走過來,根本不容蘇可推拒掙扎,就摟過蘇可,把她的臉緊緊接在自己的頸窩裡,久久地一語不發地用自己狹長粗糙黑油亮的臉頰去摩挲蘇可的頭髮。 「女先生……我的女先生……」他不住地喃喃,心酸得想哭。蘇可感覺他那只箍住她後腰的手越來越用力。另一隻按住她後腦勺的手,則已經下移到她肩上背上,雖然也多少有些慌亂,但卻絕對不讓人抗拒、也無法抗拒地在那兒撫摸、揉捏。她全身像著了火似的飄忽,喘不過氣。她要脫身,想遠離開他越發貼近來的身軀,但卻又辦不到。她酥軟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只想緊緊抓住他板實的身軀,別讓自己癱倒下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一分鐘,也許一百年,她忽然想起蘇叢,想起透過窗紗而映照到對面牆壁上朝霞,想起自己的頭髮一定淩亂得不像個樣子,衣服也皺了,想起哨兵換崗、直屬隊跑操、小豬娃子追著母雞亂叫……她終於推開宋振和,剛把頭髮梳理好,蘇叢進屋來了。她什麼也沒買。她讓冰冷的晨風刷刷地吹了好一陣子。她看見大姐蒼白疲憊的臉上泛出嬌紅,早已不再圓潤的臉龐顯出柔和的線條,少有的惶急忐忑羞窘難堪……蘇叢明白,今天大姐絕對不會走了。 這一夜,宋振和和蘇可又經歷了一次新婚。蘇可久久地不敢也不肯脫長棉毛褲。她緊緊地抱住宋振和那乾瘦但卻有力的火熱的身子,一邊又四處去擋他那只裝得老實卻實在是不老實的大手。他在耳邊似乎一直在對她絮叨。他從來不是個絮絮叨叨的人,她不懂今天晚上他怎麼會變得這麼婆婆媽媽。她一句也沒聽清,而他大概也沒說清那堵在心裡非要說清楚的東西……可從那一天后,她突然發現,周身那曾叫她數度為之困惑懼怕的變灰白了的血,又重新地一天比一天紅淨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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