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八七


  說不說?

  她猶豫。

  睡到半夜,她忽然聽見,一直掉背臉、沒再理她的大姐,卻在輕輕啜泣。

  第二天,大姐卻像沒事的一般,提出要帶蘇叢到集民縣那邊走走。那兒離國境線更近。蘇叢說:「你要有什麼氣兒,就在這兒對我撒,不用帶我到什麼集民縣去。不用費那麼大的勁兒。」大姐只說:「我的五小姐,你就放心大膽跟我走吧,我吃不了你!」她只得依從。到集民縣,得坐長途客車。雖然只有四個小時的路,但當天是絕對趕不回來了。下了汽車,又去雇馬車。出縣城,還要往更遠處走。隨著車廂底板的顛動搖晃,大姐只是在看車外那些黃土,那些在很遠處或不遠處禿禿地隆起的崗包,不說話。開頭,蘇叢還只是納悶兒,到後來真有些著急了。因為再往前走,縣城最後一片屋頂都被由那千古風沙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土包遮去。遠近的開闊,在一望無際中展現的沙荒和草棘、礫石,漫漫延延直到天邊。顏色從褐黃轉褐紅。而馬車只是在一道高梁的脊背上緩緩前行。這道高梁同樣沒有盡頭。沒有樹木。更不會有人家。大姐,你到底想幹啥呢?蘇叢當然不知道,大姐正是要帶她去見識見識那個肖大來眼下待著的那個地方。

  這兒原先是集民縣地方農場屬下的一個騎兵連。一年前才劃歸獨立團管轄。大來到這兒才半個多月。那天,他挑起一桶馬料豆,剛出庫房門,一抬頭,便看見遠處崗包上緩緩馳來一輛馬車。集民縣馬車站常有這一種簡易的篷車供到這個縣出公差的人租用。當時風沙正大,帶著呼呼的響聲,越過崗包的禿頂,昏昏濛濛地直向崗包下的漫坡撲來。從馬車上下來兩個女人。他看不清是誰。車老闆上車後頭,掉轉身,扒開褲子,沖著崗梢頭輕鬆。那兩個女人趕緊向前走。在大風中,她倆緊挨著。一個摟住一個。

  走出三五十米才在梁脊上站定,眺望這個坐落在大陰山腳下的騎兵連。總有半個來小時,她們不動。風洶洶。掀她們大衣的下擺,一湧一湧地使她倆站立不穩。其中的一個女人,他看著眼熟,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到底能是誰。又過了一會兒,似乎是車老闆催得緊了,她倆才又相互攙扶著,掙扎回馬車裡。上馬車時,那個讓大來感到眼熟的女人又回過頭來張望了一下騎兵連,大來這時才突然想起,她像索伯縣縣中教物理的那個蘇教員。哦,是她!他渾身一緊,撂下馬料桶,向崗包跑了幾步,剛要張嘴叫喊,卻被一陣狂風灌進許多沙子。不一會兒,馬車掉頭,在禿黃禿黃的崗包上顛動,漸漸地就只剩下那一片高凸起的舊帆布棚頂在昏蒙的地面上搖晃。甚至一直搖晃了許久許久。

  集民縣縣政府縣委縣武裝部縣招待所,全在一個不大點兒的院裡,甚至包括「工青婦」。統共才一幢灰磚小樓。樓後邊有個平頂車庫,車庫頂上加砌了一層,那便是縣政府招待所。整個縣城一共才兩千來人。人說,即便到星期天,抱一挺機槍,站在縣百貨公司門前的十字交叉路口,那麼來回掃射,你也打不住幾根人毛。並不誇張。那天夜裡,在招待所住宿的只有她們姐倆。

  窗戶後頭便是佈滿黃沙的山丘。沙丘裡並不是沒有草,更不是沒有鳥。只是天黑得太晚。風又太硬太冷。招待所並沒有單獨的食堂,跟機關幹部合開一個夥倉。即便這樣,也沒幾個人用餐。鍋灶旁邊只擱了一張小方桌。擦得還算乾淨。買了饃,用手捂著,趕緊回家去就剛偎爛了的白菜粉條。食堂門外是一條坡度挺大的沙石路。路邊有幾棵不算年輕的老榆樹。在遠近三公里之內,它們可能就算是惟一能稱得上「樹叢」的東西了。

  這姐倆根本不能適應這兒的氣候和環境,一吃過晚飯,便緊鎖了門,只希望火爐別在半夜裡滅了。只希望明天一大早,回木西溝的班車能準時開出。不出故障。

  「跟我說實話,你跟那男孩之間到底有什麼沒有!」大姐躬身坐在火爐旁邊,用爐鉤在燒紅了的爐蓋上來回畫著一些毫無意義的線條和圓圈。

  「大姐,這怎麼可能!」

  「跟我說實話!」

  「你到底要我對你說什麼?你以為我不會生氣?你幹嗎要這麼逼我?!」蘇叢不知所措地對大姐嚷嚷。

  「最近你跟泅洋到底又鬧騰什麼了?」

  「這個……你就別管了……」

  「所以,你把興趣又轉向了這麼個小男孩?」

  「沒有沒有沒有!你要逼死我,是不是!」

  「你能拋開索伯縣城那個環境,到這地方來跟這麼個小男孩過?」

  「大姐!」

  「聽著!別任性。一個人只能年輕一回。你已經不算太年輕了……」蘇可緊攥著爐鉤,兩眼炯亮地瞪著蘇叢。「因為任性,你姐姐付出過什麼代價,你清楚嗎?」

  「別說這些了……我全知道……」

  「你不知道!「蘇可哽咽了,忙背轉身去緊緊咬住嘴唇。因為深深地垂下頭去,她那原先就跟男人似的肩背此刻越發顯得寬大。」任性……我當時就不該別出心裁非要自己栽培個』小丈夫『,不該又去愛上個神甫,不該留下他的孩子……老宋那年曾說過,只要我能把孩子還給林德,別的,他都能忍受……可我……」

  「這些事情過去了,別說了,我求求你……」

  「沒過去!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從那以後,老宋和我一直沒有同過床。十多年……十多年……他一直……一直……」

  「……」蘇叢一下呆在那兒了。「你……你……不是每年都來探親的嗎?你們……」

  「是的,我每年都來探親。我們都想去彌合這道舊縫,但誰都沒勇氣先去撩開隔在我們中間的那一條薄薄的」門簾『。從表面上看,我們一切照舊。尤其在客人面前,我總是最好的主婦,他也是彬彬有禮的家長。但只要等客人一走,夜深人靜,他就會從大床底下搬出那張行軍床,到另一間屋子去歇息。他一直藏著那張行軍床。我早該把它劈了的……我早該去劈了它……」

  「老天,這麼多年,你們……」

  「不要再任性。懂了嗎?!」大姐再一次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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