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 |
八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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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叢忽然被一陣莫名的酸澀和委屈所壓迫,她突然覺得喘不出氣來。她什麼也不想說,什麼也說不出來。她只能沖過去,緊緊抱住她這位可憐的姐姐,伏在她軟實豐腴的肩頭上,大哭起來。 蘇叢不知道怎麼向大姐說清,這一段時間她和泅洋之間所發生的一切。她甚至不能確定,究竟有沒有發生所謂的這「一切」。也許什麼也沒發生,一切的一切,只是她的敏感、神經質和幻覺。只是由於她自私,只顧及自己,不會體恤丈夫的結果。她第一次提出離婚時,全家人一起向她撲過來,大吼時說的也是這句話:「還說人家不好?你就只顧你自己,從來不懂什麼叫體貼男人!」 泅洋當然不是那個神甫的兄弟。如果說,那位神甫的兄弟從來就沒讓蘇叢醉心過迷戀過,那麼,在結識泅洋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蘇叢確認,對泅洋,自己曾全身心地投入過,也可以說,熔化過。甚至惟恐熔化得不徹底不長久。 他是一個鐵匠的兒子。這一點曾經非常吸引過她。五源城裡最熱鬧的便是鐵匠鋪。那些沉默寡言、精瘦但卻有力、常年被爐火燎紅被煤煙熏黑光著脊樑戴著連胸的皮圍腰的鐵匠,連同他們的黝黑的角落裡默默替父兄拉著風箱的孩子,都是蘇叢那樣的小姐們好奇的對象。她們總把他們想像成一塊晶紅發亮的鐵塊。他們是那種誰也無法接近,正在力的搏擊中形成自己生存軌跡,別人無法與之類比的奇人。鐵匠鋪低矮的房檐和屋後高大的磚砌煙筒,以及鋪面招牌下懸掛著的巨大的菜刀剪子或火鉤鐮刀模型,都曾引發過她種種想像和敬仰。當然,她不敢在鐵匠鋪門前逗留。那兒往往是最髒的地方,而她的白襪黑鞋白襯衣黑裙子卻又是全城最乾淨的。 第一次見到泅洋,她曾非常失望過。她怕見白面書生。她怕優柔寡斷。她怕想得到卻又不敢伸出手。但第一次見到的泅洋恰恰多了這麼一股文弱勁兒。後來他笑著承認,是裝出來的。他以為她的出身教養使她喜歡這類「斯文」。他帶她到宿舍,她想不到他根本不住學校分的教員宿舍。自己找了一間早被校方廢棄的半地窩子,收拾得真乾淨。外間,完全是他獨用的物理實驗室,里間是個寬敞的起居室。全木西溝還找不到一張沙發時,他就已動手給自己做了一張多用沙發。到晚上,又是他的床。他有那麼多的朋友。不管有什麼事,他們都喜歡來找他出點子。他總有那麼多的點子供他們挑選使用。他常常十天半個月不刮鬍子。 她喜歡看他瘦瘦的臉頰上長滿黑黑的胡茬。她覺得那樣,他的眼睛格外有精神。他知道她喜歡安靜,便替她裝了一台能收短波的收音機。朋友們來了,他就讓她躲到火牆後邊去,戴上也是他做的耳機,去收聽遙遠的俄羅斯音樂。她知道他需要朋友。他有許多事情必須和朋友們一起幹才能完成。他精力那麼充沛,願望又那麼複雜,他不可能把自己完全局限在這小小的校園裡,更不可能局限在更小的教室裡。朋友們一來,他就神采飛揚,格外有男人氣兒。等朋友們一走,他馬上爬上自備的「袖珍梯子」,去打開牆頭上那一排他自己設計的小窗戶,打開他自製的「排氣扇」,還扇動枕巾,大叫大嚷地往外趕煙氣。他的那些朋友沒有一個不是煙筒子,沒有一個不是酒簍子。接著他就會跑到火牆後頭來向她道歉,說剛才冷落了她,說要給她補償,嬉皮笑臉地去胳肢她,逗她發笑,鑽到懷裡去親她,親得她滿屋亂跑,最後跟他一起倒在他那張自製的跟棺材一樣笨重的土沙發上。她緊緊地抱著他,咬著他的耳垂,聽他喘著滾燙的粗氣,叫她「小媽媽」。是的,他那當鐵匠的父親,曾給他娶回來過三個繼母,但她們沒一個對他說過一句軟話。 結婚後,他發現她有兩大箱舊衣服,全是大姐年輕時,把上海南京蘇州的高級裁縫請到五源家中,做的各種各樣的旗袍、長裙、工裝褲、獵裝和晚禮服。還有幾套大姐年輕時愛穿的男式紳士服。蘇叢動身來木西溝時,大姐說:「當布料帶走吧。改一改,興許還能穿,放在我這兒反正也是壓箱底。」泅洋太高興了。他沒見過這麼多這麼好這樣眼花緣亂的女服。他把門關緊,拉上窗簾,讓蘇叢一件一件試穿給他看。一邊還放著廣東音樂《步步高》或《雨打芭蕉》。他有一個自己裝的唱機。他讓蘇叢換上長統絲襪——也是大姐當年到上海「先施公司」三樓大廳裡買來的。再抹上淡淡的口紅——這是在大姐一件舊大衣口袋裡找到的,趿上全本西溝第一雙半透明半高跟紫色的塑料拖鞋,拿一把現做的「湘妃竹四扇」或「檀香木摺扇」,一手叉住腰,走起來,還要扭上幾步,拿時新的話說,叫「貓步」。 假如這時有朋友來了,這可要了命。叫他們看見,再傳出去,那算啥?!!她忙躲進裡屋,得把它們全換了。泅洋惡作劇,裝著馬上就要去開門,一刻都不能等,急得她直跳,只能叫:「再等一分鐘……我數到十……」她解不開吊襪帶和古老的盤香式紐扣,或者把兩隻秀足同時伸到一條褲腿裡去。等朋友們走了,她當然要找他算帳。她會拿手頭所有的衣服去砸他。他不慌不忙——天啊,他那幾近于永恆的不慌不忙和胸有成竹,絕對使她心說誠服——他,穩穩當當地坐到沙發上,根本不躲閃,接住那一件一件好似轟炸機群向他飛來的衣裙,吻著這些帶上了古老樟木箱氣味的女衣女褲絲襪,一直吻到她心發軟……。 為什麼他的不慌不忙,他的胸有成竹正在減退、削弱、異變、稀薄……這一年他總是顯得疲倦。他想念那些朋友,卻又怕他們常來。他有新的常客,表面上,他仍和他們大笑大嚷,但他們走後,他總顯得沉重、憂慮。他變得謹慎。天天都要刮鬍子。每當有什麼重大活動,他總要設法打聽別的縣委領導穿什麼衣服。假如他們穿中山裝,他就絕不穿他很喜歡穿的那種翻領茄克衫。有一次他請兩位地區專員公署的同志來家做客。蘇叢忙著做菜。穿著拖鞋,依然是那雙半透明的半高跟的硬塑料拖鞋。 因為是春末夏初,她就光著腳沒穿襪子。他提醒她幾次,客人快來了,是不是換雙鞋,穿雙襪子。在客人面前光著腳,總不是那麼得體。說得很婉轉。蘇叢隨口答應了,但並沒把這當回事,又去廚房忙她的了。他倆過去都不把這些事當回子事。圖的就是隨意自在。尤其是他,在朋友們面前更不拘小節。她就喜歡他的這種曠達。但沒想到,在後來的半小時裡,他竟尋找各種機會,提醒了她八次,也許九次,十九次;該換鞋了,套上一雙襪子吧,不要給專員公署來的同志留下不好的印象。要讓別人覺得我們是莊重的,有分寸的。無論是物理還是化學的世界,或者在政治和倫理、社會和家庭、微觀和宏觀的領域,度的這個概念太重要了。 萬事惟有「適度」才能形成,才能穩固。中國第一次得到統一後,秦始皇為什麼首先立即要統一「度量衡」?你想想。他叨叨不休地勸說,後來他突然叫了起來:「換鞋!請你尊重自己也尊重別人!我已經說了九遍了……九遍……九遍!」在那兩位同志進屋前,他粗暴地把蘇叢推進廚房,扔給她一雙樸素的布鞋和一雙乾淨的舊的線襪。事後他很後悔。夜很深了,客人早走了,他給她打來洗腳水。切了幾片大姐寄來的豬油白糖桂花年糕,在沸油鍋裡把它們一片片炸軟炸黃炸成外脆內黏,盛到小碟子裡,用酒精棉細細擦過白木烙花筷子,給她端去。她沒動那筷子。他也一直在她邊上站著。遲疑了很久,去摟她。他倆有很長時間沒這麼親熱過了。 他想靠在她溫軟的胸口上,像以前那樣,什麼也不去想,只去貼住那溫軟。完全放鬆下自己。但他貼不過去。木僵僵地澀住。他不習慣了。他只能叫她「小蘇」,或者於脆叫她「蘇叢」。她也不知所措。沒法撒嬌,更沒法把他當成她的「大孩子」那樣摟進自己懷裡。假如一個女人在屬自己的男人面前,已經撤不起嬌,又寵愛不起來,她會漸漸枯萎。變性。他感到了她的僵直、失望、戰慄。他淡淡地苦笑了一下,鬆開了她,十分溫和地掩飾道:「你先去睡吧,我再看幾份材料……」 紫色的岡巒在晨霧中儒濕。遍地金黃。或者沒有清涼也是清涼。這究競是為了什麼? 還要說說血的顏色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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