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八六


  通里間的門上,總是掛著大姐親手繡的白竹布門簾。門簾上淡淡地綴著幾校將開未開的桃花。她雖然早已不像過去那樣刻意追求一種「女先生」的風度,早已沉下心來,逼自己去做一些女紅,又過了這麼些年,但要繡花,在她,仍還是件難事。可她還是繡了。把它掛在這屋裡,隔開裡外間。她每年都按時來探望宋振和。平時,得知他有個頭痛腦熱的,也會馬上撇開手頭所有的事,不遠千里,趕到木西溝來伺候他。她就是不回答任何人都會對她提出的這個問題:為什麼不留下?她很文靜又落落大方地招待老宋的戰友、部屬。給他們帶許多壩上五源的名特土產。用芝麻桂花白糖紅絲綠絲果脯杏仁薑末蓮心糯米豬油了做出許多精緻的小吃,或盛在青花小瓷碗裡,或用小白盤端上來,插上一根雪白的牙籤。量不會多,但絕對看出女主人的真心、細心、誠心。

  更叫人服氣的是,不管來什麼客人,她都一律相待。哪怕是炊事班燒火的老洪。老洪他那在山溝溝裡窩了一輩子的老爹,她都給做同樣的小吃。獨立團的人特別看重他們這位團長夫人的這一點做派。這種氣質。覺得她是給團長添彩兒。真有獨立團第一夫人的架勢。連宋團長自己也承認,她這麼做,實際上是幫他做了很重要的團結工作。當然她決不參與公事。等老宋要和來客談正事了,她便收拾起碗盞,擦抹淨桌子,給每位送上一小塊淨手的小白毛巾,再給每人跟前的茶杯續滿剛開的開水,進她裡屋,悄沒聲地翻她的畫報去了。到送客時,她必定會準時走出那白竹布繡花門簾,和老宋一起走出房間,再一起走回房間。他總請她先進門,隨後再輕輕帶上房門。她總是穿件月青白的大襟褂子,藍布褲。剪著齊耳的短髮,多少還帶著點書卷氣。

  這一夜,蘇叢跟姐姐睡一個屋。一張床。

  「你還準備要離幾次婚!」大姐開門見山。

  「你說啥呢?姐。你瘋了!」蘇叢猛地從床上坐起,漲了個大紅臉。

  「你才瘋了!」大姐氣衝衝背過身子,掉過臉去,拿一個套上了米黃色綢睡衣的脊背,對住蘇叢。

  「我到底怎麼了?我就是犯了死罪,你也得對我進行宣判,讓我死個明白。你催我來,就是讓我受你悶氣兒的?」自小被寵慣的蘇叢說著,眼圈紅了。

  「你心裡是不是又有人了?」大姐翻過身來問。

  蘇叢叫了起來:「你瞎說什麼呀!」

  蘇可扔出六七封蘇叢寫給老宋的信。蘇叢以為蘇可誤解了,忙紅起臉笑道:「哎呀,姐,你也把妹妹看得太壞了,我再不是個東西,還能欺負到你大姐頭上?」

  「別跟我瞎打岔!誰說你跟你姐夫好了?這些信上反復提到的那個男孩,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跟泅洋到底又怎麼了?你到底還想要個什麼樣的丈夫!」大姐突然變得十分不耐煩,青白起臉,做著激烈的手勢,坐在床上,狠狠數落蘇叢。

  蘇叢真呆住了。長這麼大,還沒見大姐對她這麼生硬兇狠刻薄過。這些信,的確反復提到了一個男孩:肖大來。她是想請姐夫幫個忙,為肖大來安排個工作。請姐夫跟大來見個面,開導開導這個孩子。她怕他自暴自棄。她覺得自己有責任對他做這麼點事。她沒法忘記這孩子一雙多疑卻又敏慧的眼睛,從這雙眼睛裡流露出來的,總是一個孤獨的年輕人所特有的那種內心的強烈。她根本沒往別處想。她怎麼可能往別處想。他還是個孩子。十六歲,十七歲,或者十八歲。她連他到底有多大都沒弄清楚,也沒想要弄清楚過。

  蘇叢哭了。

  她知道大姐一直在生著她的氣。蘇叢的第一個丈夫,是大姐替她撮合的,他是林德神甫的親弟弟。他文靜,清秀,長得跟林德神甫一模一樣。也是那樣的一個細高條兒,那樣一個白淨瓜子臉。皮膚同樣細潔地透出那些藍色的枝狀血管。他對蘇叢好。他們也執意要她跟他成家。她跟他都是州府城醫專的畢業生。他沒拿到畢業證書,並不是因為他功課不好。他的考試成績總在前三名裡,只是因為得到消息,畢業後,她能分回五源城,他卻要分到下邊的一個大隊衛生所門診室。照顧不到她。於是兩家的兄姐一致議定讓他在臨畢業分配的三個月前退學,回五源城。他照辦了。他說為了蘇叢,他怎麼於都可以。後來,他們在城裡一個儲蓄所替他找到一份工作。他很滿意。因為能整天幹於淨淨地戴著套拍,並且顧客總是隔開在一個高大的櫃檯外邊。顧客站著,他卻能坐著。最令他滿意的是,儲蓄所很少加班,也幾乎不用出差,他總能按時到家,經營他最為醉心的家務。他不太會做家務,卻喜歡坐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著蘇叢做。時不時,輕聲讚歎一聲:「叢,你的手指尖實在太好看了……」或者讚歎一聲她的頸窩。他也不希望蘇叢出去開會、串門。當然他不會阻攔。但他會悄悄地遠遠地在後面跟著。林家有不少親戚在國外,有一段時間裡,幾乎每月都有包裹和匯款單寄到林家。

  城裡總有些「青皮」仰慕林家,時常圍著他轉。他也就不客氣地讓他們幫家裡幹點木工活兒或泥水匠活兒。給一點外國的口香糖,或圓珠筆之類的小玩意兒。他們一走,他馬上把沏給他們喝的茶收集起來。一口沒喝的,全匯到大茶壺裡,繼續沏用;動用過了的,留下茶渣,瀝淨茶水,攤開曬乾,積攢起來填作枕芯,據說能明目清心,利尿安神,降血壓,防驚厥。他什麼都聽蘇叢的,從不跟蘇叢頂嘴。家裡平靜得使蘇叢直想跟他吵,但吵不起來。他嚴格執行蘇叢的規定,一星期只行一次房事。雖然有很多很多次,蘇叢睡到半夜裡,忽然被凍醒,發現自己的被子被掀開,半裸地躺在被子外面。而他,卻遠遠地縮在另一個床角落裡,倚牆坐著,緊摟住他那瘦白的雙膝,直瞠瞠地瞪著她。到規定房事的那一天,他總早早去街上華清浴池買了澡票。總是給她買最貴的那種單間盆湯。自己只買統座大池。還有意無意地讓她注意到這點區別。爾後早早做罷晚飯,在床前放好了拖鞋,早早地去雜和院各鄰居家串了門,免得他們天黑下來又上門來叨擾他和她的好事。這一整天裡,他都會格外地順她的意。跟她說話總是格外細軟,有時還會流露出幾分扭捏,一種別有意味的微笑,使她驚愕。她簡直厭煩透了。她覺得自己只是在「例行公事」,在「照章義務」。最後一次,當他剛急著要往她身上爬去時,她再也忍受不了了。她哆嗦,一連迭地大聲尖叫。把他的臉都嚇白了。後來,他們再沒往一張床上去過。

  當然還有一件事,她不能跟大姐說。說了,大姐也不會相信。她也還沒十分的把握來查證這件事。想起它來,她甚至都有些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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