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八三


  迺發五向他解釋道,我本來就想在這兒搞一個種馬場場部。計劃沒那麼快。既然你要來,我只不過提前實現這個計劃。惜你住幾天。你走了,我還用它辦我的種馬場,兩不耽誤。你別瞪眼。爾後乾咳似的笑,讓合總的警衛往樓上搬東西。合總走後,這兒的確辦起了個種馬場。有「阿爾頓」,有「奧爾洛夫」,有「蘇格蘭公爵」,「墨爾本姑媽」……但它真正的用途,卻是個連以上幹部的「俱樂部」。迺發五覺得木西溝地區的基層於部太辛苦。他每年到農閒,都要在這環形『古堡「裡辦兩期連以上於部」輪訓班「。每期一個月。二十名連長指導員,五名場長政委。樓上,被環形走廊串聯起來的二十五個房間剛夠分配。

  他讓他們騎馬打獵打牌量血壓,討論明年的生產計劃。不是他們自己連隊農場的生產計劃,而是讓他們幫著出點子,安排全管理處明年的總體規劃。他讓朱貴鈴在」古堡「裡設計監造了設備絕對上乘的手槍靶場。在山腳根圍出狩獵區。三個能做滿漢全席的特級廚師。幾十隻純種英國獵犬。輪訓班的經費由十六個農場均攤。」處長特支「裡再出一點兒。誰都樂意。於是你從遠方來,一翻過木木齊克大阪,就能看到這個突兀的尤物。它那用糯米汁兒和了黃土夯打起來的外牆,是那樣的粗糙笨拙高大,但又是那樣的牢固、厚重、穩妥、樸實、耐用,永遠不會動盪。這兒就是當年老滿堡聯隊馬場的舊址。還是白氏兄弟出資開闢了這片荒灘。

  後來一度又荒過。當朱貴鈴從迺發五那兒領受到設計這個」種馬場場部大屋「的任務時,他腦子裡立即頑固地出現了這麼個環形堡的形象。它那樣牢固地佔據了他的思路,致使其他的方案都無法再浮現。只有它了。有那厚重高大的木門上鉚上九九八十一個拳頭大的鐵陀。風沙撲擊它。暑氣蒸烤它。冬去春來。年復一年。斑痕累累。陰陽或缺。清一色朱漆地板。自造土暖氣。

  朱貴鈴匆匆趕到會議室,十六位高矮胖瘦不一、但差不多都在四十左右、一身舊的黃軍棉襖褲或粗黑呢中山服伺候的場長,在把朱漆樓板踩得一通亂響之後,早已在會議室各自拽一把椅子,找靠近煙灰缸或有地方擱他那自帶的自製的煙灰碟的位置落座。當然還帶著十六個自備的保溫杯。迺發五不喝茶水,他說他是旱鴨子。他討厭那些正跟你說著話、開著會、幹著活兒、站著隊,卻老要往廁所跑的傢伙。「婆婆媽媽的,給我滴乾淨了再來說事兒!沒個男人勁兒!」可他愛吃生蘿蔔片。

  人家喝茶抽煙,他面前老有一碟削去了皮,整整齊齊切成長片兒的青蘿蔔。跑長途。一車的人都昏昏沉沉東倒西歪瞌睡,他在前座上,精氣神十足,掏出小刀,慢慢削蘿蔔爾後用他強有力的大臼牙,嘎吱嘎吱嚼出滿嘴生脆。有時他還替下老周,自己開一會兒車。讓老周歪在他的座位上,眯一會兒,醒醒神兒。

  迺發五三言兩語便把他最近這一次跟對方首席談判代表泅洋接觸的情況介紹透了。現在看來,從官方,從上層,要談妥這件事,相當困難。今天找大家來,就是看能不能越過那些地方各級官員,直接找阿倫古湖那許多個漁村的人,用比較適中的價錢,通融了這檔子事,回過頭去再打通他們的上層。「各位跟湖邊四鎮十八村有什麼私人關係,過去打了埋伏,現在這節骨眼兒上,能不能亮一亮?哪怕先找到一個突破口。誰先交個底兒?」

  滿屋的肅靜。只聽見他在脆脆地嚼,慢慢地咽。種馬場這兒單有一個磚砌小窖,窖藏著足夠他吃一冬一春的水蘿蔔這當然也是朱貴鈴在設計這幢環形大屋時就考慮進去的。

  總部已經認可了這項引水工程。批准本西溝再擴建十六個農場,投資是固定死了的。拖一年是它,拖兩年拖個三年五載也是它。越拖,就越尷尬。越要爹死娘改嫁,越會跟豆腐掉在灰堆裡一樣,吹也不是拍也不是打更不成。的確是個急茬兒。

  足有一枝煙工夫,沒人吱聲。

  誰敢當著政委和其他場長的面拍這個硬脯子、攬這瓷器活?在阿達克庫都克幹了這麼些年場長,不能說沒在那四鎮十八村裡結識幾個頭頭腦腦說話頂一點用的人,但能不能構成「突破口」,實在心中沒底兒。私下,也許可以給政委提供幾個線索,會上可實在不能充這個好佬。

  「那個泅洋書記,不就是咱們獨立團未團長的連襟嗎?這關係多近。不能讓老宋去做做工作?」一個寬下巴、瘦高個兒的場長提議。

  很多人都瞟他一眼,覺得他冒失。宋振和這傢伙軟硬不吃,政委剛用明升暗降的辦法,把他調離獨立團,獨立團全團官兵還不服,事情正鬧在熱火頭上,政委怎麼可能再求他去做連襟的工作?老宋能忍著不使陰勁兒,拆這邊的台,已經滿不錯的了。

  迺發五沒責備這位出了這餿點子的場長。只是不出聲地笑了笑。他掃了其他各位一眼,請他們跟到會的股長們再商量一下,找找這種關係。一個小時後彙報。不願公開這種關係的,單獨談。工程一定要按時開工。七萬會戰大軍,一定要按時組織好。下一步就具體研究那七萬人馬的組織辦法。

  場長們走了。朱貴鈴也要走。但他總有一種預感,迺發五會留他說什麼事。會說阿倫古湖。哈捷拉吉裡村。還有肖天放。但肖天放只是一個普普通通上了年紀的村民,恐怕對這麼大一件事,起不了什麼作用。他安慰自己。自己剛才畢竟得罪了那個歷來肯于的肖天放。他祈望政委不會為肖天放的事找他。等最後一個場長從會議室的彈簧門裡消失後,他便趕緊往外走。以往,他總要再問一聲:「政委,還有啥事嗎?」今天,他連這一句話都不敢問。他想早一步出了這會議室的門。所以,當迺發五說:「朱科長,你待一會兒走。我還沒讓你走哩!」他的心,的確很重地往下沉了一下。甚至都有些驚驚。馬上收住了往外邁去的那只腳,向著迺發五轉過了身。

  迺發五剛才向十六位場長介紹情況,瞞去了一個最重要。但又不能公佈的細節。那天談到最後,對方寸步不讓。局面十分尷尬。迺發五出了縣委招待所那個小會議室,連晚飯都不吃,就想立即驅車回木西溝。但泅洋卻格外熱情,非留他吃飯。在場還有地區和縣政府其他一些領導,紛紛挽留,但態度都不如泅洋那麼堅決。大家都佩服泅洋在會上針鋒相對,會下磊落大度的政治家風度。迺發五雖然惱恨這小子,卻又無法不喜歡他。泅洋拉著迺發五,故意落在其他談判組成員的後面,等他們在前邊林帶拐角處進入另一個彎道,有一條厚重的林蔭路把他們隔開的時候,他突然壓低了聲音,急促地對迺發五說:「留下吃飯,而且住下。

  有些情況我要跟你單獨說說。我已經安排妥了。請你按我安排的去做,就這一次。」他很用力地握了一下迺發五的手,就大步上前趕他的同事去了。這一晚上的活動果然特別豐富。晚餐桌上七個碟子八個碗不用去說它,晚飯後還由縣政府兩位秘書長陪同去看了山東呂劇《李二嫂改嫁》。泅洋一直沒露面,只在晚餐開始時,匆匆到了一下場,跟迺發五和地區政府水利局基建辦公室的幾位頭頭碰了下杯,又走了。

  他說連夜要趕個材料,明天縣長、書記去省裡開會,指定要帶上的。迺發五不清楚這小於要的什麼花招。但在碰杯時,泅洋卻對迺發五說:「你能留下,我很高興。我想,這個愉快的夜晚一定不會使你失望的。」看完戲,又安排大家洗澡。熱熱地泡著身子,有幾位地區來的同志甚至在浴缸裡都打了一會兒暢心愜意的富有韻律感的鼾。的確累了,要放鬆一下了。專供縣團級以上幹部住用的一號樓很快安靜下來。只有門廳裡兩盞低光度的蘭花壁燈,幽幽地透過門前兩棵球形的黃楊樹,映亮那幾級必須映亮的水磨石臺階。十二點,一號樓總服務台的服務員按規定也可以回值班室休息了。這時,泅洋來敲迺發五的房門。為了使別人對他今晚出現在招待所不感到蹊蹺,他特意安排今晚在招待所一個「高間」裡趕材料。他對迺發五說:「這一段,讓你,讓木西溝的同志受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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