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八二


  「啥開槍令?」朱貴鈴一時竟沒回過味兒來。

  「我真沒法見你……那會兒也在查我的被俘問題,我實在不敢……」肖天放漲紅了臉。舌條有些麻木。

  「哦……不要再提那些事了……」朱貴鈴突然顯得很不安。爾後去關窗。

  「求你幫我一回忙。能把我兒子帶到你獨立團去……」

  「我還不是獨立團團長。」朱貴鈴回答道。非常乾脆。他怕沾這種事。他知道,迺發五器重他,是因為他能替他辦事,迺發五並不希望、甚至很不希望看到他利用他給的職權,去辦別人的事。特別是私事。

  「指揮長,只求你這一回……」

  「我還不是什麼獨立團長。」

  「指揮長,全阿達克庫都克都知道這個任命了……」

  「全世界都知道也不行。我不是。我還沒上任。能不能上任還很難說。就是上任了,我也辦不到。不能辦。真正的獨立團長是咱們政委本人。他只是要我去代他守著這個位置。這裡的複雜,沒法跟你說……」

  「指揮長……我當初不是存心要坑你才交出開槍令……你可以去查……你看看這……」肖天放見朱貴鈴怎麼也不肯在大來的事情上出力,真急了,頓時逼出一身冷汗。手忙腳亂。下身酥軟。哆哆嗦嗦地去拉起褲管肥那個簡陋寒酸到幾近猙獰的木腿撩給朱貴鈴看。他自己也說不清,木腿和他正在說合的這件事到底有什麼關係。它又能向朱貴鈴說明什麼。他只是覺得,只有它,才能表示那一切無法用話語述說的經歷。遭遇和感慨懇求。他以為朱貴鈴還在開槍令這件事上記恨他。

  看到肖天放那樣一條木腿,朱貴鈴不禁也哆嗦了一下。但他還是堅持說:「我們都這把年紀了。但凡能辦的事,我幹嗎不替你辦。可我不能……你不知道我……我……」

  肖天放真要哭了,真想扔開那條木腿,沖朱貴鈴下跪。真想倒在一個角落裡,去抽泣,去於嚎,像一段委屈了幾百年幾千年的沉香木。伽楠木。黃檀木或紅柳疙瘩。我得罪過你們。我做過錯事。可我兒子又怎麼對不住你們了?他是一個自小就沒了親娘的娃娃啊!哦,老天爺……他胸隔膜急劇地痙攣起來,鼻腔一陣陣尖酸熱辣,經常發炎紅腫的眼角也濕潤了起來。他忙掉過臉去,惡狠狠地哼了哼,用力甩上門扇,急急地拖著那條僵直的木腿,走下樓去。在樓板上敲出一連串兇狠的聲。

  只留給朱貴鈴一個高傲的背影。他不願讓朱貴鈴那老雜毛看見自己的眼淚。那是肖天放的眼淚,他要留到阿倫古湖畔的大葦蕩裡去流。他流的不是淚水,是燃油。是鈾28.是鈈35.是在地心湧動奔躥的熔岩,是讓太陽躁動噴發燃燒爆炸發光縮小膨脹的原生液,是能把任何一種規格的鋼板全都腐蝕透的硝酸硫酸或硝酸加硫酸或硝硫酸它爹媽血管裡流著的那種最刻毒的血液……夠了。夠了……

  肖天放走後,朱貴鈴腦子裡空空蕩蕩地麻木了好一陣。他覺得異常的疲軟。渾身跟裝滿沙子的大木桶一樣沉重。他慢慢去收拾被肖天放那笨重龐大的屁股揉皺了的椅套。這時,迺發五派人來叫他。他趕緊起身。但奇怪的是,他總覺得肖天放還在屋裡。走了幾步,回頭來看看,有個影子。肖天放。哀怨。懇切。身傀。絕望。好像還穿著十七八年前在老滿堡聯隊當支隊長時穿的那身制服。手裡掂著那四瓶酒。

  「你把它們拿回去吧。請回吧。對不住你了。」朱貴鈴喃喃。那影子不見了。但四瓶酒仍在一個沙發的腿跟前立著。朱貴針走出門,又覺得肖天放進屋來了。仍是影子。「請回吧……」他喃喃。影子晃了兩下。「肖支隊長,不是我不辦……」他上前想去推那影子。這時迺發五的秘書又來催促,見他這樣,便問:「你跟誰說話呢?」

  「沒……沒有……」他沒敢再回頭看,匆匆跟著那位才屆中年、頭髮便全花白了的秘書走了。後來朱貴鈴看見,肖天放在種馬場場部這幢由他根據迺發五的意願、設計監造的全封閉式的環形大屋門外,在他那輛加長了的四輪槽子車旁邊,一手扶著軟遝遝的帆布車篷,一手搭在車前粗大的轅杆兒上,死死盯住天邊紫下去又黑上來的雲頭,呆呆地站了許久許久。

  天終於黑透。環形大屋那橢圓形的天井,被從樓上二十五個房間裡泄出的燈光,切割得支離破碎。天井裡一棵樹都沒有。只有沙子地。幾段挖成馬食槽的枯木。幾根拴馬樁。那年墾區總部的合副司令病了,要休養。對迺發五說,給我找個背靜地兒,我真該好好地歇一歇了。醫生那玩意兒,怎麼就那麼厲害?!迺發五說,你什麼時候來,我替你收拾幾間乾淨屋子。凍不著你,也保證餓不著你。合總得先動個手術,三個半月後,當他帶著家屬、警衛、秘書、廚師和幾位必不可少的參謀幹事助理員來到老滿堡時,他驚訝地看到,迺發五給他「收拾的幾間乾淨屋子」,竟是這麼一個龐大的橢圓形「古堡」。三個半月的時間,突擊建造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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