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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第十六章 瘸鬼

  垛裝完第十二輛馬車上的柴火。再使粗麻繩來回倒過五六道,死死地煞緊。大弟天觀對大哥大放說:「這麼點事,還非得你親自去咧?我派個人去辦,不就得了?」

  肖天放對大弟的勸說,未置可否,只是牙疼似的哼了哼。熟悉他這些年變化的人,都明白,他雖然沒有明確說出什麼,但這已然表示,他不改變先前的決定,執意要親自顛這一趟。這不是哼,而是他的笑,一種不冷不熱,既不想怠慢了對方,但也不想讓對方覺得自己缺乏主見的笑。

  假如你真的已經十年沒見他了,那麼再猛地一見,絕對不會認出他來。變化太大。更加粗矮。臃腫地堆疊在脖梗兒。下巴和額頭處的皮膚,油黑地發亮,佈滿大小不等的肉疙瘩。他總是剃個光頭。頭皮刮得生青。常年戴一頂油膩到極點的單軍帽。鎮上的人說(哈捷拉吉裡村早多少年,就已擴大成了個鎮),光這頂帽子上洗下來的油膩,足夠肥三畝地。他承認。由它去。他把帽檐和帽圈的前沿捏一塊兒,讓它像鴨舌帽那樣,低低地壓在無比突出的眉棱上,遮住那一對深陷在肉窩裡卻又常在炯炯發光的小細眼。帽子戴得過分地靠前,就遮不住他那肥大得驚人的後腦勺。更別說他那根好像是一段燒焦了的柱杠的後脖梗兒。

  大概是因為體形的緣故,不管出自哪一位名裁縫之手的衣服,穿到他身上,都好看不起來,總是前邊太長後邊太短。他索性不講究穿著。他也沒工夫去講究那玩意兒。他似乎要所有的人記住,不管他肖天放出過什麼樣糟心的事,他總還是個老兵。他這一生是在槍桿子底下滾出來的。故而,他總穿著一套舊軍服。人們發現、因此也認定,天放老叔、天放老爺子、天放大大就只適合穿軍服。沒錯。

  他增添一條木頭做的腿。同時也就少一條肉長的腿。平日裡,他根本不用手杖。他使喚他那條木頭腿,跟使喚爹媽給的肉腿一樣靈活自便。只有到正經場合,大夥都裝腔作勢,他不得不也跟著裝腔作勢一番時,才用上他那根用黃薑藤做的鐵一般堅硬、彈簧一般柔韌而又富有彈性的手杖。

  「肖天放。犯過錯誤。請多幫忙。」

  如果他認為必須跟你打交道,那麼他總是用這樣的開場白,來開始跟你的交往。他希望你感到他對你是坦誠的,決不會傷害你,更不會對你構成任何威脅,他會替你做你需要他替你做的每一件事。他在你面前是卑屈的。但因此,你就忘乎所以,就大模大樣,人五人六,真不把他當一回事,那麼,你就大錯而特錯了。三天后,或者三回交道打下來,你就會為自己的這種粗淺和傲慢而悔之不及。他不是鎮長,不是鎮委委員,連個「共產黨」都不是,但在哈捷拉吉裡鎮,他說了算。不信?你試試。

  肖天放今天要帶兒子肖大來,去索伯縣縣城找縣中校長,安排他兒子人學。按上級對學區的劃分,哈捷拉吉裡鎮的學生,只能上老滿堡中學,或者擠到灰林堡,但不能去縣中。它容不下那麼些。但肖天放非要把兒子送進這所已經有了八十年歷史、在全縣全地區都數最好的中學去。

  他必須讓自己的兒子上最好的學堂,接受最正規的教育。他決不允許自己再像自己的爹對待自己那樣,去對待自己的兒子,也絕對不允許兒子再像自己那樣,苦掙一輩子。他要他過另一種日子,做另一種人。是的,現在他只剩下這最後一樁心事——那就是兒子。

  大來娘,你放寬心,我能辦到。我要讓你我的親骨肉過上那種連白家兄弟見了也眼紅的日子。不只是吃好穿好,不只是說話算話。……眼看著年年月月更多的雪水流進阿倫古湖,它越來越寬闊,也更渾濁。岸邊的沼澤地裡冒出越來越多的老樹疙瘩。疙瘩光滑,古怪,精黑鐵硬。漲潮時會引出風,也招來成千上萬只黑壓壓的寒雀,帶來它們的盤旋起落驚叫翻飛,並且低低地從哈捷拉吉裡鎮麵粉廠和榨油廠的工棚頂上掠過。成千上萬對翅膀所扇起的聲音,仿佛一個坦克團或十個拖拉機作業站。它們消失得如同它們出現一樣突然。爾後降臨的空寂曠遠,就好像真發生了什麼,卻又好像從來都沒發生過什麼似的……

  那年,肖天放隨老五團特務連去了朝鮮。志願軍裡不分什麼上等兵下等兵,但扳著指頭細算,他這已經是第三次當兵了。他苦笑著,但又松了一口氣。不管怎麼樣,他又回到自己最熟悉的隊列裡了。他真服了自個兒,不管幹啥,到最後,還是當兵最自在。你他娘的,恐怕活到九十九,也還只配扛槍打仗正步走。沒出息的貨。他笑著罵自己。心裡還是感到舒服。他小心謹慎。礦上給他開的人伍證明,說他直到參軍前,幹的只是農夫漁夫腳夫,只會使用炸藥只會做醃魚桶只會釘馬掌。

  他裝得什麼也不會,糊裡糊塗連向右轉向左轉都鬧不清。他「慢慢學」。他要讓這支軍隊裡的「同志」看到,他決心當一個出色的軍人。他最怕遇見那些剛從舊軍隊裡解放過來的「同志」。他怕他們一下就覺出他身上他心底已有的軍人習氣。他知道這是很難掩飾的。十個人一起吃飯,一聲口令說「開動」,他們同時去抓飯碗,你就能看出誰當過兵,誰純粹是個老百姓。就是不一樣。開頭幾個月裡,他真是連睡覺時,都睜著眼睛,怕露了馬腳。想到拼死拼活跟洋鬼子于仗,打完這些仗,回到國內,別人再不會跟自己計較,在老滿堡聯隊所經歷過的那舊日的一切了吧!他好好於。調到軍急救站。背傷員。漂洗消毒繃帶。挖坑掩埋帶槍洞的內衣和截斷的四肢。整理烈士的遺體。他終於習慣了這支軍隊。它不許軍官打當兵的耳光。指揮官和士兵穿一樣的制服,他覺得可笑。

  他用沙啞的低音,悄悄安慰那些因突然失去半截身子或全部視力而無法鎮靜下來的年輕人。他把他們抱在懷裡,讓他們使勁地咬住他的手指頭。手指頭出血,他們疼得好受些。他甚至隱隱地埋怨過停戰來得那麼快。他曾盼著有朝一日重新回步兵分隊去施展。他再得不到那樣的機會了。他將只能帶著「急救站男護理員」的身份回國。他有些懊喪。接著就發生了那起事後不管到什麼時候,他都無法原諒寬恕自己,同樣也不能原諒寬恕這場戰爭的事情。

  那天軍急救站奉命轉移。停戰談判期間,談談打打,打打談談。有些仗還打得異常激烈兇猛。有些部隊的任務就比較稀鬆。急救站所在的部隊,有一度稀鬆。轉移中,失去跟軍部的聯繫,被突然包抄過來的洋鬼子包圍,死傷大半。那會兒,他沒受傷,沒昏迷。槍膛裡還有兩粒子彈。彈袋裡還有一顆揭開了後蓋的手榴彈。他看到幾個年輕的美國兵,黃頭發藍眼睛,或者紅頭發藍眼睛,順著他們在的這條戰壕搜索過來。他趕緊貓下了腰。他很清楚一個出色的軍人,此刻,應該怎麼幹。他的確也上起了刺刀。他準備轉過身,沖上去,他端起了槍。但這會兒,他想起了兒子。他太有經驗了。

  他很清楚,在眼前這種態勢下,自己一個轉身,一個突刺,將意味什麼。用一根老式的步槍去對付四五校美式衝鋒槍,結局無須推算。他忽然問自己:死不死?就這會兒死?可是兒子呢?大來娘……沒來得及往下想,他好像聽到火辣辣一串子彈飛行的聲音和幾個同時吼出的生硬的漢話:「繳槍!」他只覺得自己痙攣了一下,像被子彈擊中,本能地貼緊土壁,槍便從手中滑脫……也許什麼也沒發生。沒有痙攣,沒有舉起雙手。但後來,交換戰俘。從對方戰俘營回來一位急救站的大夫,指證,那天,他被俘前,看清肖天放是喊著『別打……別打……「舉著雙手向後倒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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