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六八


  「你這臭狗屎,自己不要臉,做俘虜,還要拉個人做墊背的!你他娘的是人操的嗎?!」他發急了,向那傢伙撲去。後來,他轉身沖到一邊的工具箱前,抄起一把鋒快明亮的利斧,叫道:「你們不相信我說的,可我是真的……真的……」說著,便高高舉起利斧,狠狠向自己小腿上連連砍去。但等工作組的人從蒙怔中驚醒,慢慢圍過去,要奪他手裡的那把斧子,他小腿上早已著了七八斧。血肉模糊中,已經露出白不毗咧的骨碴。一條壯實的小腿跟膝蓋之間就只連著薄薄一點油皮和幾根抽跳著的筋腱。

  但事後無數次揪心的回憶,他一次比一次清楚地看到,自己當時的確是舉起過手……

  肖天放被遣散回了村。沒有復員費。沒有安家費。傷口老不止血。區和鄉衛生院所有的大夫都歎氣:「回家養著去吧,想吃啥,趕緊弄點吃吃。想開點。」他知道自己不行了。膿血成桶成桶地往外流;便趁著個月白風清的夜晚,悄悄下了床,一路爬到阿倫古湖大葦蕩,找到大來娘當年消失在那兒的蕩口。他沒別的想法。他不願死在所有那些被他瞧不上眼的人的面前;也不願讓那些本該死在他頭裡的人,瞧見他死在頭裡。他要趁自己爬得動,爬出去。他要最後看一眼大來娘消失的那片葦蕩。他怕孤獨。他怕被人忘記。他要爬到大來娘身邊,或者說,他要向大來娘爬去。比刀鋒還要快的葦碴,割破衣服,割破皮膚,割破早被膿血浸黑的紗布繃帶。一次、再次、三次。十次、三十次地深深紮進他那露著白花花骨碴的傷口裡。他不埋怨那些疏遠他的人。作為一個老兵,他知道,「投降」是不能原諒的。自己早該死去。能死回到大來娘身邊,他不悔。只是覺得不能再為這個家盡力,為兒子盡力。無論從哪一方面看,自己都成了廢人。他下定決心去死。第二天,家裡的人循著那條黑黑的血跡,很容易地便找到了他。即便在葦蕩裡,即便在水的中,那黑濃的血道道,竟也不融散,只是像稠黏的下腳油料粘附在草葉葦根上。

  他沒死成,偏偏又活了過來。血不流。新肉芽包裹住了骨頭碴。知道餓。餓得狠。每頓都能喝下去半鍋拌了威豬油的苞圠糊糊。特別叫人發愣的是,幾十年都沒長起來的個頭。那幾個月裡,一天一個樣地往上抽。就像那苞圠苗,旱過了勁兒,卯然吃著頭遍水,嘎巴嘎巴抖開了骨節,搖搖晃晃,毗毗咧咧,翻動那長條魚似的葉片,往起躥拱。頭半年裡,每個月必須到區公安助理員那兒報告自己的蹤跡和思想狀況。他常常到大葦蕩去等那幾朵黑雲戰戰慄栗出現。他等那聲音。

  他需要那黑雲,需要那聲音。他拄著雙拐來回在村裡走動。他不願躲起來。他要讓全村的人都看到肖天放是丟了一條腿,才活著回來的。他不想去解釋,他只想讓他們看到,他要待下去。待到老死。他不會放過自己。也不會讓別人小瞧自己。他見天在村子裡走。足有半年,他沒幹活。默不作聲地靠大弟弟大妹二妹養活。等把傷養好,他心裡便琢磨妥了一個周全的計劃。他把弟妹們陸續地全打發到外邊去。能參軍的參軍,願當差的當差。他們問他,誰養活兩個老人和兩個孩子。

  七弟天一還不到參軍年齡,還在老滿堡上著學。他說,當然我來養。他們說,你趕走了我們現成的十條腿,只留你一條腿,到底打的是一把啥算盤?他說,你們別多問,要把我當大哥,就聽我的。在外頭好好幹,拼命幹,少說話,多幹活兒。不要惦記這個家。我過去兩條腿時,養活過全家。現在靠一條腿,同樣能養活剩下的兩老三少。我只求你們在外頭好好幹,在往後的幾年裡忘記這個哈捷拉吉裡村!這就算你們成全了肖家!

  他們走了。他給自己裝了條木頭腿。自己拿蒙古標做了個假腿,拿皮條綁在殘肢的肢端。假腿只不過是一段圓木。圓木下安了一小段直徑不會比墨水瓶大多少的金屬棍觸地。這樣耐磨損。他開始丟掉拐杖,到生產隊掙工分。一開始,隊裡只按半勞力給他計工。他不做聲。但從那以後,不管於什麼活,他都摽住隊裡最強壯的那幾個傢伙。

  他們幹啥,他幹啥。他們幹多少,他也幹多少。隊裡不讓他幹,他也這麼去幹。不給工分,他也要摽住那幾個傢伙。無論是上山砍樹,下湖拉網,放水和泥打土坯,清渠挖淤篩沙石……一天天殘肢的肢端被假腿磨得鮮血淋漓,一天天他的後腰椎間盤突出,漸漸再挺不直脊背。一天天跟他一起幹活的人都能聽見他身體裡骨頭跟骨頭摩擦碰擊的聲音,一天天他閉緊了嘴,不跟會計記工員王八羔子隊長論一日之長短……最後他拿到了整勞力工分。晚上,他揣著工分本,到會計家,說,把前一段的工分都給我補記上。

  會計說,這得找記工員。記工員說,這得找隊長,隊長說,這得找書記。他把記工員隊長書記會計全找到一個大屋裡,把工分本攤在他們面前。他解開木腿,露出淌血的肢端。他還把全村那幾個最強壯的勞力也一起叫來。隊長說:「肖家二弟在縣委黨校當了炊事班長吧?書記說,縣婦聯昨天還表揚了他大妹。記工員說,他家老三上個月在區政府還只是燒燒茶水喂喂豬的,聽說從這個月起,當了區長指導員的內勤公務員,管理文件收發了。會計說,我前些日子到省城拔牙,住在縣供銷社駐省辦事處裡,聽說肖家老四在辦事處轉運站裡做了個管庫的。腰裡別著老大不小一串銅鑰匙。那就給他們家老大把這點工分都補上吧。算盤響多大一會兒,他肢端的血就淌多大一會兒。算盤不響了。肢端也不淌血了。

  到成立公社那一會兒,他突然把在外的弟弟妹妹全招了回來——除過七弟天一。他那時剛參軍不久。

  小小的哈捷拉吉裡村,本沒有什麼人在外頭混事。現在肖家一家便集中了四五個從外頭回來的「公家人」,這自然使肖家身價百倍。恰如肖天放幾年前暗中所算計的那樣,阿倫古湖畔的「天平」又一次向他肖家傾斜了。哈捷拉吉裡村成立大隊。大隊部有了肖家的人。後來又擴組成四個大隊,四個大隊的大隊部裡都加進了肖家的人。四個大隊歸歸攏,升格兒為「鎮」。鎮黨委副書記一職,看好落在了從部隊復員回來不久的肖家老七肖天一肩上。

  哦,不能說是「看好」,更不能說是「碰巧」。一切的一切,都是肖天放多少年前,從朝鮮回來後那些個無法人眠的夜晚,苦苦盤算,一點一滴計劃下的。

  而他自己,卻依然只是個「普通老百姓」。「幹粗活兒的」。籌備成立哈捷拉吉裡鎮的那段日子裡,有一天,請縣政府幾位秘書長吃過飯,送他們去新蓋的招待所住下後,在哈捷拉吉裡鎮一大隊當支部書記的大弟天觀,在二大隊當婦女隊長的大妹天桂,在三大隊當會計的二弟天德,在四大隊當副大隊長的三弟天靈,在公社拖拉機站當站長的二妹天芳,在供銷社當營業部主任的三妹天芝,還有已被提名內定為鎮黨委副書記的老么七弟天一,一起鄭重其事地來找大哥天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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