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六六


  索伯縣縣城不算太大,驟然間開進一個獨立團,滿街滿巷能見到的,仿佛全是穿灰制服的兵了。馬拉的輜重車不時隆隆馳過。橫躺在車上的,吊下大腿。坐在車上的,懶懶地吹著口琴。所有這些渾身酸臭的老兵,都死死地盯著從車後走過的蘇叢。盯著她修長的雙腿和十分勻稱的胸部。車走好遠了,他們想起來,還捨不得,非要回過頭狠狠地再補看兩眼。

  她知道他們並無惡意。只是離家太久。挖工事太單調。太辛苦。後來有一輛車是獨立團衛生隊的,車裡躺著三四個女護士。她們也東張西望,但膽怯得多,互相擠得很緊,合蓋在一條軍綠色的大苫布裡。苫布上濺著許多還沒幹透的泥巴坨。有一個護士年紀大一些,總有三十開外。她好像對馬上回家淡漠得很。她似乎還留戀著戰地的緊張和那裡所特有的自在。她骨架粗大,手和臉盤和男人的一般生硬,獨缺圓潤。她披著一件很髒的灰軍棉襖,交疊起雙腳,把整個下半身都深深地順進那硬撅撅的軍用苫布裡頭。似乎在看什麼,似乎又什麼也沒在看。

  獨立團團部被臨時安頓在遠郊一座很有點名氣的老宅裡。長順街順到這塊堆兒,就算到了盡頭。手工業聯社最後一個庫房大門有點破舊。焦炭、石灰和碎麻袋片沿途散落。連接上農田的幹褐和大小土包的起伏。那一律都是些殘缺的黃土高包。遠看,像傾斜的炮臺,也像黃帝驅趕媸尤,撤兵時遺留在這片土地上的戰鼓。那老宅,就建在這樣一個土岡上。宅門外,還有一片不算小的荒草地。停放著獨立團三七炮連所有那些炮管低平細長的戰防炮。這種炮用來打坦克。老兵們說,它們很像他們十二三歲的小妹妹,正在抽條兒長個兒;瘦是瘦了點兒,但機靈,懂事,難免有些任性,倒也可愛。

  宋振和跟炮連的老兵們一起在擦炮。他跟他們幾乎都是一樣的裝束:上身很單薄地只穿著件舊的白平布襯衣,下身穿的是一條臃腫肥大的灰軍棉褲。有些老兵在刷洗拉炮車的大叫騾,摻和著鬃毛的髒水,嘩嘩地從硬板刷上往下流淌。還有兩個老兵正在泡病假,幫著去拉了幾車草料,這時側斜過身,躺在草料堆上歇息,用一支胳膊肘撐起寬厚的上半身,把兩條腿長長地伸出去,一邊卷著莫合煙,一邊目不轉睛地打量著從他們面前走過的蘇叢。蘇叢的嫋嫋和坦直的微笑。

  陽光剛從雲縫裡擠出。

  一個參謀替宋振和把保溫茶杯和記事本拿回屋。宋振和稀裡嘩啦地洗過,才舒舒服服地在一把臨時借來的藤靠椅上坐下,小小地呷了口能燙麻舌苦的配茶,愜意地長出了口氣,才笑著跟蘇叢說話。

  蘇叢愛看姐夫做事。人說,女人是用水做的。這句話含義又複雜,又豐富。哭著說,笑著說,咬著牙說,都不會錯。最淺近直白的解釋,大概是指女人愛乾淨,老也在洗。但論乾淨,愛洗,恐怕一多半女人都不及自己的這個姐夫。蘇叢這麼想。她愛看姐夫做事,不管他做什麼事,她都愛看。他不管做什麼,總是那麼專一,那麼津津有味,那麼徹底,不達目的決不回頭,但又沒有半點窮凶極惡、肆無忌憚的樣子。在自己達到目的的同時,他還總能想到身邊的人,總還能想到那些他覺得必須想到和應該想到的人。只要他願意帶著你,你盡可以放心地跟著他。他會帶你走過鬼門關前任何一條奈何橋,井回到天地人之間那片般若潔境。也許遍體鱗傷。

  總有保障。蘇叢常常喜歡在姐夫身邊一聲不響地坐一會兒。默默看他做事。看他從決不漂亮(她不願說他醜)的馬臉上,慢慢滲出一紋溫和的明澈的微笑。她知道,只有在他真心願意笑的時候,他才笑。他決不勉強自己。轉業到墾區來時,人事局給他列了一長溜去向:總部直屬中學校長,食品六廠副廠長,機修總隊政委,供銷二處處長,機要處處長、總部機關協理員——全體機關于部和首長的總管家……按總部首長的意思,是一定要留他在總部機關,至少也要把他安排在總部所在地的直屬單位。但他最後選擇了獨立團。都覺得不可思議。木西溝離繁華已成城鎮的墾區總部兩百公里,只不過是一條長滿了「木頭」的溝壑。他說:「我看中的是獨立團。」你還跟他說啥?他徹頭徹尾就是個當兵的料!

  蘇叢理解姐夫的選擇。但她說不出道理。

  姐夫所做的一切都使她激動。五歲時,她就喜歡跟這位未來的姐夫手拉著手上街。

  後來他說,來吧,到我身邊來,我給你物色一個出色的年輕人。她幾乎未加任何猶豫就上了輪船和火車。要知道,即使計算直線距離,從五源城到木西溝,也有二千七百公里。什麼叫荒原?上火車時,她心裡只有綠洲。

  今天,她仍只想在姐夫這兒靜靜地坐一會兒。她不想說什麼。雖然……雖然……雖然,她已經非常畏懼地感覺出,在自己和那位十分出色的泅洋之間,已出現了一條還隱約不可見的裂紋。她怕它變成裂縫,變成無法探其深淺的溝壑。她害怕。怕自己。五源城裡幾乎所有的人都說她第一個丈夫是個最好的男人,她卻沒法跟他往下過。現在,幾乎所有木西溝和索伯縣的人都看重泅洋。自己卻又開始在挑他的毛病。玻璃上的那條裂紋在嘎吱嘎吱的微響中延長分叉。她不願意。她不願意讓別人說她是一個專門挑剔男人的女人。是一個沒法跟任何一個男人老老實實過日子的女人。是一個一刻也離不開男人、但任何一種男人都無法滿足她的女人。她自覺自己不是那樣的女人。

  她想說,我和泅洋之間沒有任何裂紋。沒有。

  但是……

  哦,不要這「但是」……泅洋是個出色的男人。讓我靜靜地坐一會兒。讓我恢復正常。

  我也是個真正的好女人。

  幫助我吧。我到底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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