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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第十四章 准黑白進行曲

  那一年,老滿堡久攻不下,戰鬥一直持續到第二天拂曉,還在激烈地進行。迺發五惱火了。他叫人把朱貴鈴帶到前沿指揮所,用自己心愛的白搪瓷缸,倒了多半缸渾如泥漿的茶水,爾後查問朱貴鈴,堡子裡除了他原先指揮的那個雜牌部隊外,到底還部署了別的什麼部隊沒有。

  根據省總部的命令,三天前帶著聯隊部大部分軍官前來投誠的朱貴鈴,這些日子,都沒能睡個囫圇覺。不是解放軍不給他整塊的睡覺時間,而是他內心緊張,每時每刻都在揣測、等待,無法安睡。門外總有持槍的警衛。他疲倦。他覺得自己沒法使眼前這個解放軍的山東大漢相信自己。他怔怔地望著迺發五的臉,卻奇怪這麼個大壯臉盤上,竟光光淨淨地瞧不見半點胡茬。

  「老滿堡是我們聯防軍的地盤,現在在堡子裡繼續跟貴軍頑抗的,確實只是我的舊部……」朱貴鈴竭力保持一種應有的身份和平靜。他想,只有這樣,或許還能在眼前這位解放軍長官心目中增加一點自己的可信度。

  「索伯縣縣城裡的守軍也是你的舊部,我們通過縣城,只花了十五分鐘時間。左鄰的灰林堡守軍,同樣是你的舊部,雖然稍稍發生了一點麻煩,我們也只拉了一個連上去,只用了二十七分鐘就解決了戰鬥。可這勞什子,我們的兩個營,整整攻了三十個小時……到底哪門子事?」

  「是力巴團……」

  「力巴團?是你的一支什麼部隊!」

  「不不……它不是我的什麼部隊。」

  「你剛才還說,堡子裡只有你的舊部。我們很願意相信朱先生率部起義的誠意。不過,這誠意應該和實際行動相符才對。」

  「力巴團……力巴團……」朱貴鈴結巴了。

  他可以解釋清楚,力巴團既是他的舊部,又不是一支什麼「部隊」。但他覺得自己恐怕沒法使對方相信,一幫老兵痞破罐子破摔後,還真具備這樣的力量和素養,沉著應戰,把近千名攻城部隊阻擋幾十個小時,並且給他們造成令人驚愕的傷亡。只有親身跟力巴團打過交道的人,才會相信它確有這樣的蠻力。說是說不清的。

  朱貴鈴曾估計到因為有「力巴團」,在老滿堡執行省總部的起義令,決非易事。他處處小心,但還是在舉事前,讓力巴團獲悉了這個起義的決定。他們傷心透了,立即把全體成員從各支隊秘密召回城。那天,朱貴鈴帶解放軍進城接管老滿堡時,他們突然襲擊了解放軍已經空虛了的後防營地,不僅槍殺了解放軍留守營地的所有的女兵、文藝兵、醫務兵和機關兵,還槍殺了俘虜營裡全體俘虜。

  朱貴鈴還猜測有人在指揮這個「力巴團」。他熟悉這個人用兵佈陣的風格。因為這個人,力巴團才能如此有效地在堡子裡抵抗了三十多小時。

  這人就是肖天放。

  但朱貴鈴井不是太有把握去確認這一點。他知道肖天放早已潛逃在外,怎麼會偏偏在這個時候重新出現在力巴團中間?他也怕說出肖天放來。說出肖天放後,解放軍查出他過去跟肖天放那一層非同尋常的關係,會不會認為是他秘密召回肖天放取代他在堡子裡組織抵抗,而他只是玩了一出假投誠的把戲呢?

  他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他知道自己正在刀刃上走路。

  假如,在城裡組織指揮這場抵抗的真是肖天放,朱貴鈴估計,這場抵抗不會持續得太久。肖天放不會坐等彈盡糧絕、人困馬乏,最後被全殲。他瞭解肖天放,這是個比任何人都想活下去的傢伙。肖天放也會設法讓力巴團的那些弟兄們活下來一部分。他會設法脫身的。朱貴鈴猶豫了好大一會兒,才吞吞吐吐地對迺發五說:「假如可以的話,暫且採取圍而不打的辦法,看看到明後天,堡子裡那股頑固分子還會有什麼高招……我想,他們會撤出老滿堡的。」

  「撤?」迺發五當時不相信。他恨透了這幫所謂的「力巴團」老兵痞。他要狠狠地敲打他們,一個也不留。全部殲滅他們。那天趕回後防營地,他看¥蔔片血流成河。屍橫遍地。急著找衛生隊的三個女看護兵。這是省城解放的第四天,才報名參軍的三個女學生。她們全都讓力巴團輪奸後用刺刀挑死了。她們比他們中間有的人的女兒,大不了一二歲。

  「圍而不打?我要把他們一個個抓到那三個女兵的墳前用刺刀挑了!」迺發五咬著牙冷笑,讓這句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從牙縫裡往外蹦。

  但就在這天晚上,城裡突然靜寂下來。迺發五當時正忙著調炮兵來支援。在這以前,他一直不同意使用炮兵對付老滿堡。他打聽到城裡有個九十歲的富商,他家有一座仿照麥加「克爾自」建造的聖堂。建造這座聖堂用的石塊,全部是老人家族的祖先去麥加朝聖時,從麥加近郊的那座山上搬來的。積攢了一百年或三百年,才建起了這個聖堂。它跟麥加的「克爾白」一樣,用一塊很大的黑錦罩幕覆蓋著。這黑錦罩幕上,用金線繡著《可蘭經》的全文。它是九十九個女教民,相繼用九十九年時間,才繡成的絕世珍品。雖然麥加的「克爾白」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戰火摧毀過,但迺發五並不願意讓老滿堡的「克爾白」毀在自己手裡。「總前指」也有這樣的命令。

  但現在他不能再忍受了。他把所有能調集來的炮兵全部部署到老滿堡正面的小山坡上,就在他下令炮擊力巴團的前一分鐘,老滿堡城突然死寂了。拂曉時,他們看到所有的城門都已打開。城裡的力巴團不見了。街道上。屋頂上到處都留下了一堆堆滾燙的子彈殼。來不及掩埋的力巴團兄弟的屍首整整齊齊地排放在聖堂前的大街上。每一具屍首的胸口,都被子彈打得成了個爛蜂窩。力巴團撤走前,不願給這堡子的新主人留下活口,怕他們的兄弟活著當俘虜受淩辱,便給每一個正在流血或已流盡血的兄弟都補了九槍。九是至高無上的。蒼龍八十一鱗,不也是九九之數嗎?陰陽八卦中,陰交稱六,陽交稱九。陰為地,陽便是那至高無上的天啊!

  肖天放是在那個稠密的水柳叢裡,包紮自己的傷口時,被力巴團的兄弟們發現,帶到堡子裡去的。他從省城往回跑。偷偷接近迺發五的後防營地,想去偷一匹馬。他想回哈捷拉吉裡村,但他已走不動了。營地裡很安靜。不多的幾個遊動哨。肖天放穿著那套很髒的老百姓衣服,大搖大擺地走在無數條晾曬著的紗布繃帶和三角包紮巾中間。他本來可以提前接近馬群,但他突然聽到那三個女看護兵竊竊的笑聲。她們躲在一堆很大的木桶後邊洗澡,想清潔一下自己,再進城。她們畢竟是城裡出來的女學生。她們總算找到這麼一個清靜安全的空閒來洗一個澡。這是她們離開家幾個月來洗的第一個澡。肖天放不敢往前挪動,怕驚擾了她們。他可以繞道,但他沒有繞道。他無法勸動自己,離開這個既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她們、但又不會被她們發現的死角。一時間,他幾乎什麼都忘了。馬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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