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五八


  又過了幾天,聽說,城防軍司令部已經倒戈起義。但要塞這邊卻遲遲沒接到倒戈令。幾位副司令和幾位參謀長、副參謀長、後勤部長、後勤部副部長,在司令部關起門憋了一整天,等司令的電話。到最後也沒等到,才發現,從要塞通往城裡的電話線,早讓沿途放羊的傢伙割去了。這時,十二位副司令參謀長副參謀長聯名簽發了一道命令,讓運輸團發動所有還能發動的卡車,拉起大炮,往山裡開。願意一起去山裡的,上車。不願去的,隨你待在屋裡等城防司令部派人來收編,他們也不勉強。但也不說到底接到城防軍司令部的倒戈令沒有,只是把所有的饅頭於、清水桶和油潑辣子全帶上了車。

  肖天放沒走。也沒人顧及他。他說動了修械所的幾個弟兄,鼓搗著了一輛被運輸團撇下的老爺車,咕咕嗵嗵,一路放著「炮」,往城裡開去。出要塞時,一大批等著收編的弟兄都往車廂裡爬。到城邊上時,剛過黑山口,車廂裡沒剩幾個了。絕大多數在半路上跳車跑了,去找這些年在要塞外頭認的老鄉去了。

  玉清住的那個四合院,門大開。北房客廳那八扇格子門也大開。開放磨過身來看,她臥室的門也開著。院子裡那棵最高的海棠樹,早已掛滿了果。天放最後一次見到它們時,還綠著的果子,這會兒紅了。那時紅的,這會兒紫了。那會兒紫的,現在全跟淤結的牛血一樣,黑得叫人心尖發緊。只是靜悄悄一個也沒少地在枝頭k墜著。

  屋裡沒人。肖天放滿世界喊,回答他的也只有在院牆外那一圈白楊樹上的黑老鴿。屋裡一點不亂。衣櫃裡,她那些絲的呢的麻的府綢的香煙紗的織錦緞的海虎絨的、三十六支七十二支一百零九支的、長的短的開襟的套頭的連衣連褲的不連衣不連褲的……統統都在,一件不少。她四十八雙尖頭平跟黑漆皮紅漆皮白漆皮綴金扣兒染色羊皮兒嵌銀絲高跟不高跟的皮鞋,整整齊齊一長溜擺放在大床前的踏腳板上,一雙沒少。大床上,枕頭、被臥、床單一絲不亂,屋裡依然淡淡地彌留著她身上所特有的一股清香。

  只是不見了她的一雙黑布鞋。帶走了她讓他寫給她的一幅中堂。他說他的字還沒練到能替人寫中堂條幅的地步,掛起來看,他的字就不像個字了。她說,就這樣,別再等了,你快寫吧。他問,寫什麼。她說,我這一向想著學畫幾筆沒骨花鳥,你就寫幾句石濤的話給我。他說,石濤是誰?他說什麼來著?她拿出一張早抄齊了的小紙條,交給天放。小紙條上便是她要天放寫的那段石濤語錄:「在墨海中立定精神,筆鋒下決出生活,尺幅上換去毛骨,混沌裡放出光陰。縱使筆不筆,墨不墨,畫不畫,自有我在。」寫到「自有我在」這一句時,天放忽然很難過。剛搬到這四合院來住時,玉清整理他的東西,翻來覆去地梳理,也沒找見一件大來娘留給他的東西。她覺得很奇怪,還追問過天放。大放也不知說什麼好。

  「你留點什麼給我?」他停下手中的筆,怔怔地間玉清。他想這一回不能糊塗了。

  玉清勉強地笑笑說:「大來玉娟的親娘都沒能留成,我又算個啥呢?」

  天放便留下「我」字的半邊和「在」字的下半截沒寫,對玉清說:「你要什麼也不給我留一點,這『我』就只剩半個,『在』也就在不成了。什麼時候你能給我一點什麼,我再把這兩個字添全。你還不能跟大來娘比。不管怎麼樣,她總留下一對親骨肉給我。你也替我生個兒子吧……」

  大概是這最後一句話刺疼了玉清,她連剛寫得的這幅中堂都沒拿,便跑進了自己的房間,一晚上都沒給他開門。他在廂房的木搖椅上和衣將就了一夜,大不亮趕回要塞去銷假。這是他跟她相處的最後一夜。

  現在她就帶著這半個「我」和在不成的「在」,走了……

  城裡四處戒嚴。他到一個熟識的阿匐家,換了一套老百姓服裝,進城找那位重炮旅旅長。玉清曾對他說過:「假如再有什麼大的變動,我一定再經受不起了。你們就把我忘了。」

  「有我,還有你那位乾爹,你發什麼愁!」他托住她尖尖的下巴,抬起她滿是淚水的臉,笑著逗她。那時他倆正躺在床上。

  她不回答,不解釋,只是把臉和整個身子蟋縮成一個蝦球似的偎進他的懷裡。即便在懊熱的八月,她的身子也一天比一天涼。只有偎在他懷裡,手腳才慢慢能悟出一點暖意。

  現在她真的走了。假如說,大來娘的失蹤,人們還知道她最後撲向了阿倫古湖那終年不安的大葦蕩。那麼,玉清最後的去向,始終無人知曉。她一直顯得那麼能說會道,那麼自有主張,那麼饒有興趣地做著明天後天該做的事,卻誰都不知她心底的日漸的虧蝕和虛空……

  那天,天放也沒找見那位旅長。解放軍把大阿匐住的院落保護了起來,在附近的街口都嚴密布上了崗哨。他只有很小心,才能接近那位旅長原先居住的地段。他看到小老頭的住宅門前停著好幾輛裝甲車,進進出出的解放軍正忙著往樓里拉新的電話線。他看見通訊連的戰士在樓頂上安裝天線,看見每一個窗戶裡都有年輕的打著綁腿的軍人在往外打電話。巡邏隊搜索附近的林帶和綠籬的暗處,他覺得再往前走已沒有任何意義了,便悄悄退了回來。

  又過了很多年,天放已經回到阿達克庫都克,他已成了名副其實的中年人。他在失去一條腿以後,自己動手,安上了一根奇特的木腿。他又再度成為哈捷拉吉裡所在的阿倫古公社響噹噹的大人物(他不是公社社長,也不是黨委書記。他甚至連黨都沒人上。但他還是成了阿倫古湖畔響噹噹的大人物)。有一次他去木西溝農場管理處開會。那邊的人向他請教一個有關引阿倫古湖水灌溉農田的大問題。在木西溝那一片古木參天、濃蔭蔽地的招待所裡,他忽然看到了這位重炮旅旅長。他已很老了,耳朵很聾,腿腳很不便利,只是腰脊卻還沒有狗倭。他和一大批起義的軍官一起,在被收編後,便被派到木西溝辦農場。同來的還有一大批解放軍自己的官兵。

  都在同一道命令下,脫去軍裝,在同一面旗幟下,屯墾戍邊。按起義的政策條例,他們按國家幹部分配工作。他在木西溝農場管理處做著一名副處長。他和處長兼政委、山東子弟兵出身的迺發五一道來看望肖天放。肖天放一眼就認出了他J老頭卻裝作不認識肖天放。那淺灰的眼眸裡十分緊張地閃動一種意圖,暗示肖天放,千萬別聲張。吃過晚飯。天還不黑。木西溝裡高聳的百年老楊樹一棵比一棵粗壯。肖天放坐立不安,總覺得小老頭這時在什麼地方等著他。他找了藉口,擺脫了管理處機關派來專門陪同他的一個年輕人,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由著心裡那聲音微細的導引,果然在馬場後邊那片開闊地的林帶邊上,找到了這位「少將旅長」。他依然獨身,管理處為他單建了一個小院,離馬場不遠。

  天放急著問他玉清的下落。他吃了一驚,反問天放:「她沒去找你?」他愣怔地呆站了好大一會兒,吞吞吐吐地說:「那才怪了……那天,我派馬弁去接她。她說她要收拾一下屋子才能走,她讓馬弁在門房裡等著她。收拾好了屋子,她會來叫他的。她一直也沒去叫那個馬並。我總以為,她是去找你了。她跟我說過多少次,她只有在你身邊,心裡才覺得踏實。那天,你怎麼也沒來找我……我讓人通知你趕快進城跟我見面,可他們說,電話線割斷了。」

  「的確是割斷了……」

  「看樣子,這些年你過得不錯……」

  「都一樣……就是丟了一條腿。」他笑笑。

  「從那以後,再沒當過兵了?」旅長又問。

  「這說來,話就長了……」

  「可惜了玉清……」旅長輕輕嘆惜。看來他的耳朵並不像在別人面前聾的那麼厲害。

  天放苦笑笑,也歎道:「她還帶走了半個『我』……」

  重炮旅旅長不懂這句話的意思。再要問時,一隊騎著自行車,從馬場幾個生產隊趕到管理處處部看露天電影的年輕男女,嘻嘻哈哈地追打著、鬧騰著,把自行車騎得一歪一扭地向他們擁來。他倆趕緊分開。最後互相又看了一眼,一個裝作繼續散步的樣子,邁動僵直碎細的步子,顯得格外老態龍鍾;一個則趕緊拐進黝黑的林帶,仍不無傷感地回想剛才重炮旅旅長的那句話:「我以為她去找你了……」

  不大一會兒工夫,最後一片寬闊的火燒雲已經被黑狼群般的暮色吞噬淨盡。迅速灰黯下來的天空,低低地沉落到一望無邊的原野上。剛逝去的冬末和正在到來的初春,一起在滋潤膨脹發育這塊酥鬆濕潤的土地,讓它等待那些祖祖輩輩都不知什麼叫辛勞的人,再一次把馬拉播種機的輸種軟管,深深插進它寬厚仁慈的胸膛裡去……

  肖天放艱難地移動著那條木頭做的假腿,走出黑楊林帶。他忽然想起,這位炮旅旅長,姓那,好像還是個正宗鑲黃旗的後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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