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 |
六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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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捷拉吉裡村更虛渺。使他突然忘懷一切的,還不是她們的赤裸,而是她們那種謹慎而又謹慎的大膽。他第一次發現女人有時競會這麼大膽。她們大膽時的可愛,實在比她們拘拘束束藏起自己時給人的那種可愛,要光彩得多。他興奮得喘不過氣,迷們地愣怔住了。他本能地貓下身子,想在這角落裡多待一會兒,但槍聲緊接著而來,好像有人在後背上猛推了他一把似的,他一個跟頭摔出牆角。經驗告訴他,他已負了槍傷。他中的是流彈。襲擊者的目標不是他,而是她們或他們。他忙捂住流血的肩頭,一骨碌滾進了水柳叢。他聽到她們一陣尖叫,聽到她們互相安慰、互相鼓勵、互相提醒:「你的褲子……別找鞋子了……先去八號帳篷,把昨天剛鋸了腿的那個副連長背出來……」但一切都來不及了。 更加密集的子彈飛蝗般撲向她們四周,把她們封鎖在這一堆如小山般壘疊起來的大木桶前,不讓她們動彈半步。她們光著腳,剛來得及穿上內褲。雙手緊捂著前胸,相互依靠著,驚惺地看著那些用準確的槍法在威脅、挑逗、濾弄、謾駡她們的老兵痞。一足有幾十個力巴團成員,在離她們數十步的正前方,輪流開槍,讓子彈在離她們八寸到一尺的桶壁上炸響。盛酒的大木桶,被射穿無數個小孔。酒液雨注似的澆淋到她們烏黑的短髮和玉石般蒼白的肩頭上。他們一邊開槍,一邊咬著牙吼道:「臭婊子……奧婊子……把褲子脫了……脫了……」後來他們把她們拖走了。 肖天放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勸動力巴團,撤出老滿堡。臨走前,力巴團還想帶走那塊金光閃閃的黑錦罩。但一陣黑風過來後,他們怎麼也找不見它了。在大裂谷裡,他跟他們分手。他們要他繼續帶領他們,從紅其拉甫山口,去印度或西藏。他說,我們的緣分就到這兒。他們說,我們可以逼你跟我們走。他說,那你們就打死我。他把他們給他的那支勃朗寧手槍放在一塊含有橄欖石的狹長岩上,說,我把你們帶出老滿堡,是因為我們曾經兄弟一場,我想我們都應該活下去。你們要是覺得我跟那三個女兵一樣,也不該再往下活了,那你們就開槍吧。你們這些雜種。他突然吼了起來。為什麼把她們都宰了?她們是看護,是專門救治那種再也拿不動槍了的人的。公狗都不會那樣咬母狗。你們這些連狗都不如的東西。你們沒看出來,她們還都是些孩子?她們將來可以給這世界生兒育女。毀了三塊肥沃的田地。三片樹林。三座山頭。三條長河。三個太陽……開槍呀,狗雜種! 他一步步向後退。身後就是暫居參謀長的地方。「你們可以問問他,該不該殺那三個女兵!」他指著身旁參謀長的棺木大聲嚷道。棺木依然擺放在露天地裡,蓋板被沙暴擊出麻點般的坑坑。「他才是你們的頭兒!」喊到最後一句,力巴團的弟兄們見他好像燒紅了似的,渾身陡然脹直粗大起來,就像要伸到半空去炸裂。整個人不住地前後擺動,又像是大潮中的浮標。兩旁的石壁陡岩縫裡傳出隆隆的震動。天邊迅速昏暗,只有貼近地平線的那一長溜扁扁的雲縫裡,閃爍出通紅的急劇在變動的從棕褐裡翻滾出黑紫又回復到祭紅的火光。大風鼓起了他的衣衫,好像就要把他帶走。 他們想舉槍射擊那迅速從他身後壓將過來的黑色雲頭。他們覺得那雲團正在吞噬他。但槍卻像石柱似的牢牢生了根,怎麼也扳挪不動。天放這時只覺得頭疼得要爆裂,那久違了的聲音又一次突然從四面八方逼近。這次還帶來了黃色的沙暴。一瞬間,天昏地暗,整個大裂谷仿佛都在飛旋。那強大的離心力,將要把這條長達數百公里的大裂谷拋向玄而又玄的太空。 無法搞清,聲音、沙暴、大風是什麼時候才消失的,但它們終於停息下來。肖天放發現大裂谷裡只剩下了他自己。參謀長的棺木不見了。力巴團的那幾百弟兄也不見了。他急忙向高坡上跑去。他看見力巴團牽著幾百匹馬,拉著幾十輛大車,帶著參謀長的棺木,在對面的大山上,正沖著紅其拉甫山口的方向移動。他們已經走得很遠很遠,走在頭裡的,已經順著大坡漫長的弧度,落到山脊那半邊去了。他們中的不少人都把妻子兒女扔在了大山的這邊。他們知道自己回不來了。因為他們中間不少人都已四十開外,甚至奔五十去了。他們走得十分吃力,十分沉重,十分緩慢,但終於在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的那一瞬間,翻過了山脊,帶著參謀長的棺木,從肖天放的視野裡,完全消失。 迺發五後來一直把朱貴鈴帶在身邊。整編起義部隊的那天晚上,下著大雪。原老滿堡聯隊倖存下來的近千名官兵,集合在原聯隊部的大院裡,等待分配。有大衣的當然穿著大衣。沒有大衣的,便裹著毯子或棉被。有的有兩頂或三頂皮帽,便把餘剩的皮帽套在沒鞋穿的腳上,或者拿它去跟別人換莫合煙和火柴。當時,火柴缺得厲害。一頂狗皮的帽子,至多換十五根火柴。狐皮的,也就換半盒吧。假如換毛皮靴,一頂只能換一隻。很多人卻願意拿它們換酒喝。很多傢伙光著腦袋,穿著單鞋,裹著棉被,就是因為把防寒用品換了酒。在那一段時間裡,很少有人再想到明天該怎麼過。軍官們稍好一些。朱貴鈴當然更好一些。 他依然穿著得比較整齊。他非常願意用自己身上那件用上等英國海軍呢作面料的皮大衣,去換一件解放軍的棉大衣。當然沒換成。不允許。他只得穿著這件十分顯眼的華貴的皮大衣,穿著高幫的皮靴;戴著無簷的高筒紳士皮帽,同那一千來名從前的部屬一起,接受新的安排。家屬們在另一個院裡。他們不跟自己的丈夫或父親走。他們或者發給路費,遣散回老家,或者集中到一個留守營地去暫住。他們中的許多人選擇了回老家。因為留守營地經常遭襲擊。那些拒絕起義或起義後又叛亂的舊軍人,經常襲擊這些營地。他們並不一定是為了對這些家屬實施報復,更主要的倒是想劫走他們,以此來要挾那些已經起義的官兵,逼他們反水。 朱貴鈴的家屬沒有被要求到那個院裡去集合,允許他們仍然待在原先住的那幢小樓的客廳裡。這一向,只許他們使用底層的幾間屋子。二層和三層封掉了。即使是這樣,他們比別的軍官家屬的條件仍要好得多。客廳的壁爐裡生著很旺的火。兩個已很大了的男孩,穿著很厚的皮大衣,坐在一堆收拾好的行李上,和他們的那位年老的姑姑在一起。不打牌。 名單一份份地公佈。人員一批一批地被領走。院子裡只剩下十來個軍官和幾個軍士,還有朱貴鈴。這些軍官和軍士,都是有技術特長的。 他們和朱貴鈴一起,帶著他們的家屬,被派到離迺發五駐地不太遠的一個小村子裡住下。徵用了一些民房,派來兩個解放軍做他們的隊長和指導員。組長的職務,則派給了他們中間的兩個軍士。 迺發五平日裡很少去看望這批人,也不去看望朱貴鈴。但叫人納悶的是,誰要想從中調幾個走,特別是要調朱貴鈴走,他卻又死把著不放。幹嗎呢?難道他也想搞一個「二十二特勤分隊」?不知道。他把這些人的孩子,集中起來送到縣城或省城的中學住讀。老婆們則分配到駐地的菜園和食堂裡工作。教他們辦起自己的裁縫社,豬場。遷走原先的村民。重新按軍營的樣式,蓋新宿舍。平整操場,栽上籃球架。營地四周,長起二三十米高的白楊林帶。甚至還有自己的小農場。一過六月,青紗帳起。越過那油汪汪、綠盈盈、黃澄澄的玉米地高粱地小麥地大麻地,再看那一圈城堡似壁立的樹木,蔥郁蓬鬆寬大的樹冠,樹圍裡永遠肅穆、靜謐。從那「綠堡」裡出來的人,永遠帶著遠望的神情,不和別人交談。 這一段,朱貴鈴過得苦悶。孩子去住讀後,他便送孩子們的姑姑回了老家。他和其他單身的軍官一起住大統屋。他要在其他軍官面前換衣服、擦澡,在別人的鼾聲裡人睡,忍受其他男人的體臭、口臭,聽他們大聲議論自己從前的情婦。小分隊第一任隊長指導員調走後,新調來一個更年輕、文化程度更低的指導員,隊長則由過去的一個軍士擔任。這個軍士從前在老滿堡聯隊軍械所當過幾年修械員,是朱貴鈴手下的老熟人兒。半年後,這個指導員又調走了,由隊長改任指導員,另一名過去的軍士擔任了隊長。 這兩名軍士比那三名解放軍幹部對待他們要嚴厲得多。對朱貴鈴更嚴厲。一開口總是:「喂,拿出點精神頭來。你還以為你是指揮長?好好幹!要叫人瞧得起,你自己不做出點樣子來,行嗎?別老叫別人為你操心。」小分隊裡所有的人,包括那一半從勞改隊、新生隊選來的人(按迺發五的指示,他們和他們分開編班組,也不在一起幹活),都希望這兩名軍士能儘快得到提拔,盼他們早一日離開這兒。但事實上,一直延宕到小分隊解散的那一天為止,管著他們的始終是這兩名靠一盤紅爐、一個鐵砧、一把大錘、便能打制出馬拉播種機上全部零件的軍士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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