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 |
五七 | |
|
|
玉清在整理。他卻一直門坐在院子裡的一個樓花石鼓上。他不在乎從上等兵於起。他自信,不要用太長的時間,他會讓重炮旅的任何一個人看到,他肖天放絕對是一個不可多得的炮兵指揮人才。他能幹好。能冒尖兒。況且還有玉清,還有她那個小老頭,城防軍炮兵部隊的最高指揮官。有他的親自提攜,著意的提攜,一切確實可以用「今非昔比」這四個字來包容。但奇怪的是,他高興不起來,激奮不起來。完全不像幾年前,接受朱貴鈴的任命,東山複出,當護衛支隊支隊長,有一種如釋重負、躍躍欲試的快感。更不像那一年,終於當上了新兵營管帶,自己竟激動得關起門亂砸亂捶了一通。胳膊肘都搶腫了,用繃帶吊起,掛在脖子上好幾個星期。 離開端實兒巷,離開那些一無所有。還賴了巴卿的「兵哥兒們」,他突然覺得失落。他突然懷念那青年會禮堂。那一對清高的母女。巷子裡大清早賣老豆腐的吆喝。懷念每天幾十趟帶來遠方塵土的重載列車。勞累和臭汗中,有一種天上地下老子就是我自己的寬慰。不依賴任何人。愛哭愛笑愛踢愛端,我自己瘋狂。我賣我自己的血汗蠻力。熬得住餓,我就多躺一會兒,誰還能把我的鳥咬了去?噴!!窮的不止我一個哩!!!天下恁大。 他似乎已經厭倦了約束。 何況又是上等兵。 再從第一步走起。 狗娘養的! 那晚上,玉清知道他在生悶氣,憋臊氣,不敢招惹他。他卻希望她跟他吵架。他想嚷一嚷。晚飯端上桌,都涼透了,他也不進屋。她只管在一邊廂房裡洗涮。潑出很濃的香胰子水。濕的長頭髮上膩膩地發出刨花水的氣味。後來,她索性躲到南耳房裡待著去了。打開收音機,很輕很輕地聽著白玉霜的落子腔。後來,她突然關掉了收音機。她聽見他拿一塊包袱布,裹起那一些字帖。毛筆、硯臺和鐵疙瘩,要走。已經走出垂花門了。她拼命地叫了一聲,追了上去。「傻二哥,餓著肚子咧,你上哪去憋臊氣。我躲在一半拉,空給你恁大個院子,還不夠你鬧騰的?你還要上哪去?我怎麼對不住你了?旅長怎麼坑了你了?你幹嗎要這樣氣我傷我的心?」她哆哆嗦嗦地抱住他。這時他光著膀子,只穿了件竹布單坎肩兒。他覺得她火燙火燙地緊貼住他,使勁地吮吸著從他身上發出的汗氣。 「還要我怎麼跟你說,你才能明白?你於嗎非得要混在那些下三濫的人中間?你跟他們不一樣。你跟我們也不一樣……」 「我不愛聽這個!」他吼起來。 「你能聽到那種你心裡的聲音,我們聽不到……」 「我不想聽!」 她的臉色一下蒼白起來,電擊似的,鬆開了他。倒退了好幾步,無奈地,哆嗦著說道:「好吧,那就讓你看看……看看……」她突然轉過身跑回客廳,跑到玻璃缸邊上,拿起一把用紅絲線纏著刀柄的剪刀,沒等大放來得及去奪搶,哢嚓一聲,剪開了自己的小臂。天放看見了她的血,開始流出一點還能算是紅顏色,接著往外流的便已是粉色的了,最後便只流那種黃不黃、白不白的汁兒。而且也越來越稠黏,像熬過了火的糖稀。她還用手指撩起一點那汁兒,向他叫喊:「看到了嗎?再看看你的……」 天放不明白她這是想幹啥,撒腿撲過去,捂住她傷口,哈腰攬住她腿彎,抱起了哆嗦得已經快站不住了的她。 把她放到床上,她還掙扎著不讓他包紮傷口。還努著勁兒,也要剪開他的小臂,讓他跟她比較比較血的不同。他覺得她瘋了。使出吃奶的勁兒,才在床上摁住了她,一直到她累得連哼哼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在床裡頭側起身子,背對著同樣累劈了的天放,默默地嗚咽,他才放開了她。他去客廳拿繃帶,順便想收拾地上的血跡,他看到,不知什麼時候,那些水蛙已經從玻璃缸裡爬了出來,在地板上蠕動著,興奮地爭搶著,吸食那些黏稠的或不太黏稠的白血。 他不敢往前走。他怕這些沒頭沒尾沒手沒腿,沒有自己的一切,只靠玉清的血活著的傢伙。他甚至恨它們。他緊緊地抓住自己的胳膊,覺得它們也爬到了自己的身上,在往血管裡鑽。他渾身的毛髮根根立了起來。他止不住地對它們大叫:「滾——滾——」 它們好像聽到了,緩慢地豎起上身,晃動著朝天放盯視了好大一會兒,才又都慢慢爬回到玻璃缸裡去。 地板上的血不見了。一點都沒有了。 炮兵要塞全用大塊的城牆磚包砌。據考,乾隆壬午年間在此建堡,周圍兩裡,高三丈五尺。設都統、副都統、提督各一人;封騎都尉,正四品,祿米六百四十石五鬥,掌漠南軍務:服四開衩袍,束黃色腰帶,俗稱黃帶子。第二年給城牆包磚,建墩台。雖然自康熙時起已有漢人任副都統的先例,但此間的幾位「軍政首長」用的仍是旗人。早已改作要塞司令部機要處的都統府大堂,青黃琉璃,脊獸高踞,至今仍然是要塞內最令人矚目的建築物之一。司令夫人小姐貴婿每次來要塞,都要在大堂前那棵足有數圍之粗的古樹前拍幾張合家福,寄給正在加利福尼亞留學的二公子。 要塞裡的人都學出這個矮挫個兒的上等兵有來頭,絕不是等閒之輩,都對他挺客氣。要塞司令請他吃過兩次飯。榴彈炮營營長托他辦過兩回事。副參謀長托他給將軍上過一個摺子。通勤車一到,進城度假的軍官士兵蜂擁而上搶佔座位,卻惟獨不去占駕駛座邊上那個空位。那位置上早有負責這趟通勤車的一位上土把著。它是專門留給那個「上等兵」的。大家都對他敬而遠之。他勤謹、寡言,做完上等兵該幹的事後,絕不過問別的任何一件事。 到這一年的秋天,小老頭忽然無心再給他上課了。甚至連著幾周,都通知他不要進城,不要離開要塞。要塞裡也在傳說,解放軍已經占了蘭州,正坐著飛機和卡車,日夜兼程,向這邊逼近。要塞司令每天都往城裡跑。司務長們便每天都蒸出許多屜饅頭,切成片,曬成幹,又把全要塞的柴油桶搜集起來,拿堿水煮過,刷洗乾淨,灌滿清水,滾到巨大的地下防空洞裡碼放貯存。做出一罐罐的油潑辣子,分到各炮班。並把庫存的蒜頭,也全都分到個人手裡。好像已經接到的作戰命令是,必須使用蒜頭來加藥增強炮彈的穿甲能力。於是在那一段比夏天還要悶熱的秋杠頭上,全要塞都彌散著極其濃烈的蒜臭。連肖天放那樣從小就吃生蒜長大的傢伙,也幾乎要被熏暈了過去。 快到月底,大肚子運輸機不斷從頭頂上飛過,降落城外機場。在炮臺上仰著脖子數飛機的值星官,有一天把脖子都擰了筋,也沒數清楚到底有多少架在天上。太多。但城裡卻又沒傳出激戰的聲音。也不知道為什麼始終沒下令讓要塞開炮。有時零零星星地聽到幾下槍聲,也滿不像是真拉開了陣勢在跟攻城的解放軍幹。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