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 |
五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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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馬太福音裡的話來說,我這些年,可以說……」肖天放剛露了自己那一手字,得了個好,便想再露露這一向來在青年會禮堂裡的收穫,也好讓王清和這小老頭以後別太小看了他。沒想卻被小老頭一句話惡狠狠搗穿了老底兒。小老頭說:「你他媽的懂什麼馬太福音牛太福音,別跟我耍這個!竹筒裡倒豆子,三句話,給我把事兒兜底兒挑明瞭!」 「是。三句話,挑明瞭……」天放一下漲紅了臉。他不免慌亂。但他開始喜歡、敬重這個苛刻的老軍人了。他知道自己遇到了一個真正的軍人。目標明確。手段簡捷。態度堅決。死活由天。 天放低下頭,稍稍沉吟了一下,便開始說道:「我這人,活到現目今,敬佩過兩個人:一個是我爹。再一個,是我聯隊的現任指揮長……」他不好意思提大來娘。 「一句了。」玉清在一邊笑道。她覺得有趣。 「但萬萬沒想到,我爹窩囊,指揮長軟球混球,生死關頭又把我給『賣了」』「第二句。」 「可我掏心窩子說,實實在在不願跟著爹窩囊一輩子,又不甘心隨便讓人『賣』來『賣』去……」 「……」玉清忘了數數,眼圈一下讓天放說紅了。 「三句都說完了。」小老頭提醒道,「就這些?」 「就這些。將軍要把我當逃兵送城防警備司令部,我也只好認了。」 「你不是逃兵!」小老頭尖刻地反問。 「我是。」肖天放挺直了身子,大聲回答。 「你們這又在幹啥呢?說點人話,好不好?我這兒不是你們的司令部、指揮所!」玉清見他倆突然又動起真格兒的來了,急忙上前打圓場。 「瞧瞧……」小老頭笑了,「有人專護逃兵哩!」 肖天放沒笑。 他笑不出來。 又過了些日子,依然相安無事,只是局勢一天比一天緊張。機場由城防警備接管。大肚子的美援運輸機,一天起落幾十架次,趕著往外運一些鐵皮包角、鉚釘鉚實的保險箱。槍斃了幾個趁亂用飛機走私金銀的上尉飛行員。重炮旅也奉命調歸城防警備指揮。旅長兼任了城防副司令。炮車調動頻繁。半夜從街頭馳過,震得蘇俄領事館洛可可式建築物的石砌立柱,幾度彎曲,又幾度繃直。院子裡所有的老橡樹都湧到鐵柵欄牆跟前,以樟子松為核心,組成街壘式的陣營。煙囪不肯冒煙。 有一天,小老頭把天放叫到自己住的公館。天放見他穿著猩紅的絲絨睡袍,黑牛皮面的軟底拖鞋,戴著頂黃色的壓發帽。他的小腦袋上早就沒剩幾根毛,戴壓發帽,只是一種習慣。他的客廳裡,四面牆上鑲嵌著八塊長條的足有一人多高的玻璃鏡子。這使天放忽然想起索伯縣。那個窄長的院子。大來娘的單間。不同的是,這八塊鏡子全鑲嵌在噴塗著金粉的浮雕金屬框架中間。沒有人真心地注視它們。但天放激動,因為他又一次同時看到,這麼多的自己在看著自己,有這麼多的自己坐在自己的對面。他想大聲叫他們一聲「肖天放」,問他們一聲:「你們混不混?」 小老頭告訴他,這些天,玉清天天逼著他,讓他想法子給肖天放恢復軍籍,人到他的炮旅裡,重新在省城的軍界好好再幹一番。 「現在輪到我來吃你這小嘎娃逃兵的醋了!我還沒見玉清這麼為人求過情。你到底有啥好的?在我旅部能寫你那幾筆毛筆字的傢伙有的是。一捋一大把!你讓她瞧上了!」老頭戲濾。 「我沒想再穿軍裝。」天放應道。 「行了,別跟我得好又賣乖了!」老頭嘶嘶地喊。這一段時間裡,老頭給他化了個名,重做一套身份證明,包括一張炮兵官校的肄業證書。 「你先得到炮兵要塞去幹幾天上等兵。摸摸炮,懂一點操炮技術。別在人跟前,盡說外行話。每週,搭乘要塞的通勤車,上我這兒來兩次,我給你『單練』。給你上一點炮兵戰術的基本課目,炮兵參謀的基本業務。我已經給要塞司令打了招呼,他們不會阻攔你,不會查問你。這一段,在炮塞,就老老實實當個上等兵,讓你幹啥你就好好地幹啥。忘了自己過去的身份,別老想著還帶過幾百號人。你們那聯防軍,算不了個烏玩意兒!把過去的都甩了。別提了!到我這兒,就好好學參謀業務。少將旅長給你當教官。我可不是跟你鬧著玩咧!」 「以後呢?」 「以後?以後只有天知道。」 「你準備怎麼用我!」天放盯著不放。 「……」老頭顫顫巍巍地端起那杯清茶,起身離座,不想回答天放的追問。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挖苦肖天放:「軍人素質中有一條,不該知道的決不問。懂不懂?你還算個老兵……我早就說過你們聯防總部那些傢伙,根本不懂怎麼帶兵、練兵。早該解散!你就得在我這兒從上等兵幹起!」 他沒頂嘴。他回到玉清那兒。玉清已經從端實兒巷把他的全部家當搬來了。大部分扔了,一部分燒了。她怕帶進臭蟲蝨子之類的小玩意兒。留下了幾本字帖,兩支毛筆和一方硯臺。留下了一摞他去舊書店淘來的舊書。還留下了兩個鐵疙瘩。這是天放上列車段大修廠廢料堆裡,特地尋來練自己的臂力的。玉清並不知道它的用處。只覺得它粗笨得可愛,又見天放在床底下專為它砌了個小磚台,怕它受潮生銹,料想它准是天放丟不得的用物。所好它藏不進臭蟲跳蚤蟑螂,只是搬它要費一番力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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