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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從領花上看,他是個少將。

  肖天放本能地打了個立正,爾後才拘謹地坐下。玉清給二位上了茶,便很親熱地坐到旅長身邊的沙發扶手上,把身子倚靠在小老頭的肩頭上。那小老頭也很隨便地抄過手去,親呢地圍住了玉清的腰臀,說話時,還常拍打著玉清的腿。

  肖天放惱火。他真想把茶几上那一杯剛沏得的惠明雲霧茶潑到眼前這一對恬不知恥的狗男女臉上去。他覺得他倆在欺負他,沒把他當個正經人看待。但對方是個少將旅長。軍人的天性約束了他,使他沒敢胡來。但因此,他也沒法正眼去瞅他倆,只能脹粗了脖子,耷拉下厚重的眼瞼,把腦袋微微垂下,紋絲兒不動地端坐起。兩隻蒲扇般的大手,使足了勁按住自己的大腿。即便是這樣,那一陣難受,那一陣尷尬和緊張,仍使他腰以下的部位,在不住地合篩顫抖。

  他倆都看出了他的不悅,笑著分開了。她笑著過來坐到天放的身邊,把茶遞給天放,說道:「喂,有那麼瞧著自己的褲襠的嗎?旅長問你話呢。啞巴了?」

  天放憋著一肚子氣正沒處撒潑。三姨太這可真是自找沒趣了。天放粗暴地推開她的手,筆直地跳起來,對那位小老頭嚷道:「長官要沒什麼事叫我做,我得回我那小趴房去了。對不起,我明天還得起早於活兒。」

  茶湯全潑到了旗袍上。

  小老頭抬起自己那只瘦小乾癟的手,制止她聲張叫嚷。

  「小後生吃醋了……」小老頭坦然地笑道。

  「報告長官,我沒資格吃醋。她並不是我的什麼人……」

  「不是?」小老頭慢慢站起來,走到天放面前。

  「不是!」肖天放賭著氣大聲回答。

  「不是?混蛋!」小老頭突然抽了肖天放兩個嘴巴,爾後便喘個不停。一邊掏出手絹去揉搓打紅摑疼了的手掌心,一邊退回到沙發上,繼續去咳喘。

  肖天放和玉清都愣怔住了。肖天放一方面是被打蒙了(雖然並不很疼),一方面卻深深被這位老軍人的衰弱所震驚。他沒想到這位現任的重炮旅旅長,才到六十邊上,就跟個燈簍風兒似的,沒一點兒囊勁兒了。

  玉清慌著去隔壁小屋裡取出一個常備的小藥箱,用一個小噴霧罐對準小老頭的鼻孔,連連噴了十幾下。小老頭灰白起臉,閉上眼,死人似的,靠在長沙發上,躺了下去。「混蛋……你對她都那樣了,她還不能算你的什麼人?混蛋……」似乎這幾天玉清和天放之間發生的一切事情的細枝末節,他都清楚。每過一小會兒,他總要大喘一口,爾後咬牙切齒地罵罵咧咧地嘟噥幾句。同時,他那乾巴的小瘦臉上掠過一陣劇痛般的痙攣。他嘟噥的聲音,嘶啞、低沉,仿佛完全是從一堆濃痰中掙出。

  一個多小時後,小老頭得著藥性,才逐漸平復。天放畢端華正地連一口氣都沒敢好好喘地站了這一個多小時,這時想動彈動彈,活絡一下僵直的筋脈。他剛向門邊邁了兩步,長沙發上便又嘶啞開了:「坐下。」聲音雖然依然綿軟無力,卻不再呼哧帶喘。玉清端來一碗參湯。「木乃伊」小小地喝了口,長長地很舒服地打了個嗝,這才又慢慢重新坐起。

  「你這五大三粗的年輕後生,值當跟我這麼一個士埋大半截的老頭吃醋嗎?」小老頭的目光強睜著很精亮地閃了一下,但這並不能掩飾住他心底的自嘲和灰黯。有一句話,他沒直說出來:「我連打你嘴巴的力氣都沒有了,還能對她做什麼出格兒的事?」但天放從他扯動了嘴角的那點自嘲中,把這句沒說出的話看出來了。

  肖天放放心了。但大放並不清楚,這位重炮旅旅長又的確是極喜歡疼愛玉清的。只是的確再也疼愛不動了。他這一生疼愛過許多女人,自認為對每一個都是真心地疼愛的,但他從沒有遇到過一個像玉清那樣,幾經大起大落,輪番過著天堂、地獄生活,卻依舊楚楚動人、落落大方的。他自己的一生,就不用說了,自然也在行伍中幾經大起大落,也是一會兒天堂、一會兒地獄那麼過來的。他一直希望能找到這樣一個有同樣經歷、人生感受相似的女人。他知道自己的身體糟糕成這個樣子,自己正在自己的墓地上掘最後幾鍬土。

  他已不能再妨礙別人了。他只希望在這樣一個女人身邊再得到幾個安安靜靜的夜晚,踏踏實實的夜晚,這裡甚至都不帶有半點要跟她上床的欲望。如果說,佛陀悉達多太子,渡過民連禪河,在迦耶山附近的菩提迦耶村的那棵菩提樹下,終於找到了自己完成無上正覺的一塊「淨土」,那麼,他在玉清身邊所要的,也只是給自己留一塊心靈的「淨土」。但他又不願別人說他在這兒做著「同病相憐」的遊戲。不。他不是可憐蟲。他經常讓別人清醒地記起,千萬別忘了,他還是此地各方駐軍的高級軍官中,為數不多的領有少將銜的一位。別忘了,他手裡還握有這個邊防省所有駐軍中惟一的一個重炮旅。

  「你寫幾個字我瞧瞧。「他對肖天放吩咐道。這是他考察下屬的一個常用的方法。

  聰明的天放在玉清遞來的一張毛邊紙上,馬上很用心地寫了這樣一句話:「剛才的事,請將軍原諒。」

  「鬼哦!」小老頭笑了。顯然他對這幾個字和這句話本身都還是滿意的。「上過學?」他又問。

  「可以說沒有。」

  「哦……」小老頭稍覺意外。肖天放的這幾個字寫得還算有點功底,並不乏歐柳的氣韻。居然出自這麼一個沒上過學的年輕行伍之手,不能不刮目相看。

  「你想,他那樣的能卜哪兒去上學?還不是自己跟自己學一點,墊個底兒唄。」玉清在一旁趕緊幫腔。

  老頭沒搭理玉清的話茬,一心只在眼前這個長相粗陋。但卻明顯有一種內秀內熱在襯底的年輕人身上。他太明白了,這樣的人,在軍中的用處。

  「你當過聯防軍的支隊長,怎麼又跑這兒來混飯轍?「他追問。

  「一時半時,真說不好。」

  「當兵的,有啥說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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