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 |
二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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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女相公 北宋淳化三年,翰林侍書蔣梁公奉旨撰刻《五源志》載:「壩上五源,舊名蘇沙,沿沙浦而成市;後因五河新出,故而易名。邑城在縣境東偏,周圍僅及三裡有半。分東西南北四門,以鼓樓為正中。縱橫兩大街衡貫之。東南二門瀕海。商鋪一百八十餘家。集市早晚兩次。物產以棉花、布匹為大宗。菜蔬亦多,逐日販賣鄰境。凡花、布店賈,則多為蘇門所創……」一直到當代,當年蘇家的老堂屋,現在縣工商聯舊址,那當院兩根將被白蟻蛀空的朱漆大堂柱上,仍依稀保留著一副對聯,還是蘇門曾太祖的親筆:水清嚁月勝事無邊千盞明燈躍五源池小容天太平有象萬家管弦樂三界給「三裡有半」的城池,綴以「千盞」「萬家」之勝景,應該說是誇張而又誇張。但是到日本人進佔五源城,拆東校場中學的房舍,建起一式的油毛氈蓋頂、瀝青塗牆的日本兵營時為止,五源城的確已不止「千盞」「萬家」了。 五河中准一的一條穿城而過的小五河,兩岸,僅臨河而起的染布作坊,就不止百餘家。漂布的女子,光著兩根粗壯的小腿,站在那遠遠伸向河面的踏腳板上。桃花汛水陡然發起,從上游渾渾濁濁地打著旋湧來,堤岸便大片坍落,淹了那窄長的踏腳板和踏腳板上肥厚的光腳。在那些日子裡,河面上,除了哇哇尖叫的水鳥,別的是什麼也看不到的。兩岸也都顯得單調乏味了。各染布作坊都有幾個晾曬坯布的木板曬臺。它們都高出屋頂許多。窄而陡的木扶梯往上走。釘起一圈半人高的欄杆。以往,白白長長的坯布一溜接一溜地晾成十裡長棚。難得有幾個缺口。到這時,就只剩禿禿的晾架,在大風裡嘎吱嘎吱作響。 教堂的門不肯開。雨點在散發著桐油氣味的傘面上敲打。隔著橡膠套鞋,也能覺出教堂門前那水泥地的冰涼和潮濕。蘇可沒法忘記這一個渾厚沉重寒冷和黏稠的夜晚,沒法忘記教堂後院那幾株高大的玉蘭樹在這風雨夜裡的搖晃。 林德在門後邊站著。 這一點,她清清楚楚地覺察出來了。 她叫他。輕輕地但卻是堅決地叫他。她要他開門。她要他聽她說句話。她還從來沒有這麼灼熱地渴望過一個男人。『他在他家的客廳裡教她彈風琴時,她就料想到會這樣灼熱起來。她嘲笑他那身神甫的長袍。他卻溫和恬靜地笑著。他有很多次坐在她抱邊上,幫她去踩琴下帶動風箱的踏板。她故意挨著他,甚至用腳尖緊緊抵著他的腳。他總是略略紅起臉,不嗔不怒,甚至連腳都不挪開,照舊溫和地教導:「切分音……切分音……再來個切分音……」 「林德,我只說一句話……你開開門……」 沒有回答。只有喘息。 「你再不開門,我放火燒你的教堂了!」 沒有回答。只有喘息。 「我只說一句話。明天你別走。你把竹家渡和桃浦那兩間肺病療養所交給別人去辦。你得留在五源。別離開我……你聽到沒有……」 沒有回答。只有喘息。 「既然沒這個膽量,你幹嗎要一直那麼樣地接近我?」她近乎咬牙切齒了。 這一回,既沒有回答,也沒有喘息了。 她不再說話。她緊緊地抱住傘,把她那長得有點像小生演員的長方臉貼住光滑的湘妃竹傘柄。只有挨近了看,才能看出,她的臉上還長著不少顏色很淡的雀斑。因為冷,她把兩隻手交叉起來插在兩邊的腋窩裡。因為失望、羞愧和對即將失去的嚮往的恨,她幾乎要被無法迸湧的淚水窒息了。 第二天,她看到他上了輪船。從她家二樓的陽臺上,可以看到不遠處的輪船碼頭。衷濟會的那些醫士、修女和教堂裡的助祭、副助祭。襄禮員、誦經士都去送他。還圍著許多善男信女。他在碼頭上曾幾次回頭來張望蘇家這個林木蔥郁。又可俯瞰全城的院子。他太熟悉這個完全用紅磚砌就的歐式小樓了。他想他一定能在那用白釉磚砌出聖十字圖飾的二樓大陽臺上找到他期盼中的倩影。但他看到的卻是一個陌生的人。男人。二樓陽臺通著她的房間,此時此刻怎麼會有這麼個男人!歷來高傲的她,怎麼可能只隔了一夜,就會把一個陌生男人引到自己房間裡去了?還讓他公然地站在陽臺上,以示報復?林德臉色蒼白了。心裡一陣陣地揪著疼。 沒有什麼男人。其實就是蘇可本人,只不過她改換了男人的裝束。她歷來喜好這種「先生」「相公」的裝束。她的衣櫃裡早備有幾套男式的衣裝鞋帽。她常在自己屋裡,關緊門窗,拉嚴窗簾,裝扮成男人,對著大玻璃鏡,做各種英武的動作,或者狠狠地發一通脾氣,狠狠地罵一通平日不敢罵但又想罵的人,堵著門,低聲說幾句平日想說但又不敢說的髒話。城裡$瞰局有個新來的女練習生,常到她這兒來征訂報章雜誌,常給她送「留局待領」的各種郵件,也常向她借各種醫學書籍。女練習生一心想當個婦科大夫,卻只能當個郵政局練習生。 女練習生長得特別細巧。總是那麼羞怯。她常把她叫到樓上,關起門來,改扮成男人給她看。她常常留她過夜,很親熱地摟著她,驚喜地打量她完全跟個小孩似的身材和那一點點大的乳房。她打開自己的梳妝盒和衣櫃,對她說:「你喜歡什麼就拿什麼吧。」她搖搖頭。她說:「你嫁給我吧。」她卻笑了,還說:「有本事,你就娶吧。」後來女練習生讓她父親領回去,嫁給本鎮屠宰場的一個老闆。老闆前妻生的兒子比她還大了三歲。臨啟程的前一夜,女練習生在她懷裡哭了整一夜。 昨天從教堂回來,她就換上了這一身相公的裝束。栗色綢長衫,厚底靴。還改梳了背頭。公開這樣外出。只差左手托鳥籠,右手搓一對鐵核桃了。她叫全家吃驚。更叫為人內向的大哥吃驚。大哥活著,似乎只是為了維持這一片祖業。她不同,她活著,似乎就是為了要叫所有的人曉得,她沒白來這世界上走一趟。她不想自走這一趟,她也有條件不白走這一趟。她接管了父親臨死前在遺囑裡寫定了給她的兩家藥鋪、兩個診所。沒幾天,她又兼上了衷濟會育嬰堂的司庫,兼上了四鄉賑粥館的專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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