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 |
二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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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來越好交往。越發地快人快語。她在縣城裡上堂河小學邊上開了個小小的西醫診所。隔三差五親自動手免費給小學的教員、學生和附近船碼頭上扛活兒的縫窮的男人女人做點小小不言的手術,開點花費不大的藥方,過一過當大夫的癮。她畢業自州府醫專,在學校裡並不是個好學的學生,但這時卻染上了當大夫的癮頭,於是很快在城裡出了名,真可以說「未曾開口齒生香,一邊拱手春自來」。 有一天晚上,大哥找她,還把幾位上了年紀的長輩找來了。蘇家是五源城裡最早的一批天主教徒。但那一段日子裡,蘇可卻再不去教堂做彌撒,撤回了她對教會辦的各種慈善事業的贊助,甚至辭去了育嬰堂司庫的職務,反而在自己臥室裡迎來了女形的觀世音菩薩,在一道黃緞子素錦簾子後面,建起一個精美小巧的佛堂。但她又從不念經拜仟,偏偏在菩薩面前供奉著一雙那位小練習生穿過的小鞋。 大哥隱隱知道她和林德神甫之間的那一點點瓜葛。他似乎能猜到她發下狠心來折磨自己和折磨家裡人的根本原因。他怕她無邊無際地任性。他怕她糟踏了接管過去的那點祖業。 父親在遺囑裡曾寫明,她接管那點祖業後,一年之內,必須成家。三年內必須生子。生男孩,得姓蘇。假如做不到這些,交給她的那些祖業得由大哥代管。假如婚後只生女孩,也得交回三分之二的祖業。 大哥想給她找個丈夫來約束她。 「找個男人,好。」她笑笑。 「你也到成家的時候了。」一位長輩小心翼翼地把幾個備選男士的名帖遞給她。 她翻了翻,扔在一邊。 她說:「祖宗沒說我必須嫁一個你們給找的男人,是不是?」 在座的面面相覷,的確,遺囑裡沒寫這一條。 「我要花錢培養一個丈夫。真正歸屬于我的男人。」她斬釘截鐵地說。 「小可……」哥哥惶驚,又替她在那許多老人面前愧疚。 「祖宗沒說這麼幹就得收回交給我的祖業,是不是這樣?」她卻繼續追問。 沒人回答。但幾乎所有在座的人都氣昏了頭。 「我不相信任何一個現成的男人。我得自己教養一個。」 三天后,她宣佈和蘇家最大一個中藥店的學徒,一個比她小六七歲的「男孩」訂婚。全城的人都以為她瘋了。她卻照常出門,照常上茶館聽書。照常去戲園子做票友。照常到上堂河小學邊上的門診所為沒錢去大醫院拔牙的男人女人拔牙,把明光鋥亮的拔牙鉗當當嘟嘟地往白搪瓷盤子裡扔得脆響。下一個月,她就送自己相中的這位小未婚夫去了州府商校。做插班生。每個月她都專程雇車去八十裡外的州府城看望這個小未婚夫,親自到教務處去查他的各科測驗成績,帶他到市中心天主教堂去做彌撒;爾後,在市北門的同善居萊館,單開個雅座間,讓他美美吃上一頓,補足補足。 她不吃,只是看他吃。教他怎麼吃,才更符合上等人的身份。商校裡全是男生。這一點,她特別放心。小學徒長得醜。馬勺臉,地包天,抄下巴,很有點明太祖朱元璋「遺風」。但鼻子更尖。顴骨更高。眼窩更深。眉棱更外突。額頭更狹窄。更加沉默寡言。更加心神專一。而且,他絕對地不笨。不,應該說,他相當聰明。 後來幾十年間,壩上五源不少有錢的寡婦、有錢的小姐、有錢的女伶、有錢要強的女光棍興起一股自己掏錢培養小丈夫的風氣,溯其源,大概都始于蘇門這位女相公。 那一年,樓前香樟樹開的是玉蘭花。馬家的女廚娘守寡七年生出一窩小老鼠。鼓樓三次著火。東校場門前那段小五河突然黑稠得跟重油一般。半夜聽見校場上有部隊在走正步。只見下身,不見上身。碗口粗的青蛇從七七四十九家房檐上掉下來,無影無蹤地遊進了女眷內室。後來全城的玉蘭樹一起開出了猩紅猩紅的花瓣,霎時間全城都跟著了火一般。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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