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一九


  於是他倆仍使用那輛鐵殼馬車。那輛加長加重的鐵殼馬車,底盤是用整爐的鐵水澆鑄的。裝上了道奇載重卡車的防震彈簧片。四排座,兩兩相對。必要時,中間裝上隔扇,便成了兩個包廂。兄弟倆各帶各的客人,互不于擾。跑長途,拆去中間兩排座,拉出底箱,便是兩個軟和的臥鋪。後廂還帶了個小廚房。這兄弟倆什麼時候都離不開酒和肉。倒也不多講究,酒只要烈性的散自,不帶色的都行。肉只要大塊的幹鹵。不管是牛肉羊肉,反正頓頓得有肉。假如有阿倫古湖邊漁村裡醃的 魚幹,他倆更喜歡。虧得他倆不愛搓澡,否則,他們准會在這輛已經長大得出奇的鐵殼馬車後邊,再裝上個浴室。那樣,真抵得上一輛總統專列了。

  偏偏是這麼一輛結實得少有、長大得出奇的鐵殼馬車,今天救了這兄弟倆的命。

  肖天放決定不用槍擊的辦法來對付自家兄弟,也是因為礙於這輛鐵殼馬車。馬車上窗戶做得很小。馬車一出動,總有保縹跟著。他們站在馬車兩邊的踏腳板上,用自己的身軀擋護著那惟一能進子彈的窗玻璃洞。當然,他也可以用自己「新兵營管帶」的身份,在社交場合接近白家兄弟,然後伺機槍擊他倆。但這樣做,自己就斷難脫身。更重要的是,當自己和白家兄弟面對面站著的時候,他不知道還能不能有那勇氣掏槍。白家兄弟和他無怨無仇。他一直仰慕苦掙一生而終於出人頭地的這一對兄弟。白家兄弟到聯隊部來,不管跟他有沒有關係,他總要擠到跟前,不遠不近地看看他倆。他覺得他倆的確與眾不同。有一種無法解釋的吸引人的魅力。有一種震懾對方的魅力。

  但是,既然參謀長發了話,不幹也得幹。

  白家大宅,建在白家灣。這裡原先是一片荒穀。背後有兩條高壟相合,面前一水相依,開闊豁亮。用風水先生的話說,這是環抱有情、山水兼得、氣脈合局的好地勢。由白家灣去老滿堡城只有一條道。大約八九裡地。一出白家灣就有一座七道橋,一是一座木結構的吊橋。肖天放打的就是這座木橋的主意。

  假如鋸斷兩根橋樁,極重的鐵殼馬車一駛上這座橋,結果會怎樣?到那時,恐怕一百個保鏢也不管用。

  沒人會想到有人敢在這座橋上做手腳。因為橋離白家灣太近,只有半裡來地。

  沒人會聽到鋸樁的聲音,因為橋離白家灣又太遠,畢竟還有半裡多地。

  就要鑽它這個又近又遠的空子。

  楔進去。

  鋸完最後一根橋樁,四周圍一片寂靜。天色還不亮。白家灣裡也沒狗叫。一個個爛泥坑好像全灌滿了膠油。散放的牛群在慢慢嚼著帶露水的草。宅後的高樹和遠處的矮山都同樣地黑。有人去豆腐坊點燈。有人從榨油坊裡出來撒尿。

  肖天放收起手鋸。擦擦汗。燃著一支煙。湧出的口水立馬兒把多半支煙塌透。他覺得渾身酸軟,連連咂巴了幾大口,才稍稍覺得松緩了些。第一次殺人,還是有些緊張。他不時回頭看著被自己鋸斷的樁茬,總覺得還有地方不妥當。他不時看看正被微明的晨曦逐漸襯出更多的輪廓線、越發顯示許多灰白色塊來的白家灣。他的手發麻發脹,身子沉重得像一堆融化了的酥油,或者像一麻袋經了雨的羊毛。他從橋架上往下爬。橋樁有十來米高。爬到河灘上,風更冷更潮更厲。讓風一激,他才想起,裝手鋸的那個軍用背囊還掛在橋面下的架上。他一驚,軍用背囊和手鋸把上都烙有編號,能查到作案的人是誰。必須取回背囊。但這時,他渾身上下沒一點力氣了。

  腿上的傷口再一次湧出一股股帶膿的鮮血。他試著往上爬,爬到四五米高處,便再沒那力氣去夠更高一點的橋架和木梁了。他又試著從橋面上往下翻,這樣也許要省力得多。但沒等他接近橋面,白家灣裡出來巡夜的,己結伴走上了橋面。他只得縮回到橋下的荊槐叢裡去。渾身打顫。巡夜的老在橋面上不走。天色越來越亮。再過一會兒,給白家灣送牛奶的毛驢車就要過來了。爾後是送柴火的、送蔬菜的,爾後白家灣往工程所送豆腐、豆芽的車也要過來了……一直到斷了樁腳的橋面被那沉重的鐵殼馬車壓塌,他再沒機會取回背囊了。他要跟白家兄弟一起完蛋。這時,他真想沖出去,告訴那些巡夜的,橋下面發生了些什麼。

  他幹嗎要跟白家兄弟一起完蛋?一切的一切,還僅僅是個開始……他咽了一口唾沫。他忽然感到無比的委屈。沒有人為他著想。滾燙的駱駝油……鋒快的斧刃……發黴的護窗櫺……即便是參謀長,當他掏出手槍拍在桌子上的時候,他想到過我二十歲剛出了點兒頭嗎?還有那些在馬克辛水冷式重機槍掃射下痙攣地抽搐著倒下的老兵。是的,縱有一千條一萬條射殺他們的理由,但有一條是替他們本身想一想的嗎?從哈捷拉吉裡村跑回聯隊後,天放原以為朱指揮長總要找他問一問回家探望的情況。因為這件事畢竟是由指揮長提議做的。他還寄希望于指揮長的關心,把父親的底細弄清,或者把家搬到老滿堡來。但指揮長好像完全把這件事忘了。

  第一次見面、第二次見面……第十次第一百次……他壓根不問這件事。只是有一次,指揮長來看馬場裡進的兩匹頓河種的公馬,見到帶新兵在打掃馬廄的肖天放,忽然問了一句:「前一段,怎麼老沒見你啊?」肖天放忙答道:「我回哈捷拉吉裡探家去了。」指揮長笑著點點頭,鼓勵地笑笑:「探家好。有時是得探探家……」接著就跟兩位新來的馴馬師,談論那兩匹馬的事了。一直到要回聯隊部了,上了馬車,蓋上護腿的毛毯,摘下撫摸馬時戴的細白紗手套,看見勤務兵來關車廂門時,才好像又突然想起一點什麼,對勤務兵說了聲:「等一等……」重新探出半截身子去,迎著掠過馬場的涼風和細雨,叫住肖天放,問:「你父親怎麼樣?」「還行……」「哦,真不容易……下一回探家,替我問他好。」車廂門關上了。馬車轆轆地在風雨裡遠去,並且在濕潤的草泥地上留下兩條常常是不等距的車轍,留下一片悵恫給了還在期望著什麼的肖天放。

  我把這一切都當了真。我真的去砍。真的去吼。真的去阻攔。真的去跺腳。真的扭動。真的奔跑。但他們又有多少真的在對待我?

  他忽然不想去取那手鋸和軍用背囊了。

  他忽然想跟自己開個玩笑。

  他忽然想做一件跟自己過不去的事。他還從來沒敢做一件跟自己過不去的事,從來沒有大聲在人前說過這麼一句話:「我就這麼幹了,看你能把我咋樣!」他總是小心勤謹。他總是辛苦自己。他從來沒玩過任何惡作劇。今天偏要做一做……他熱血沸騰、疲憊已極。他就這樣空手離開了潮濕的荊槐叢;跳上馬背,向新兵營營地跑去,身上卻像發著黃熱病似的,格格打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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